这个像谜一样的女子,一举一动皆不入他的眼,可偏偏此时此地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令他对她怀有一丝敬爱之情。
从她身上,他看到了生命的迹象,也看到了希望。
是他的希望,也是这流离乱世的希望。
他突然很想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将去往哪里。
对于自己突然生出这样奇怪的情绪,他觉得有些荒唐可笑。
他缓缓上前,握住了她正要拍门的手,紧紧地抓在了自己的左手掌心里,空出的右手已握住门环,轻轻地叩响了门。
殷实芳不明所以,使劲挣开了他的手掌,低声问道:“你逞什么能?若里面真是那个怀特,他认出了你……”
程立平笑着打断她:“这是我们程家的事,我岂能袖手旁观?”
殷实芳翻了翻白眼,面前的门已是毫无预兆地开了,一杆刺刀长-枪从里伸出,泛着寒光的刀尖直直地指在了程立平的腹部。程立平抬头看着门后露出的洋人士兵的脸,笑道:“这便是你们洋人的待客之道?”
持长-枪的洋人士兵似乎不懂中国话,凶神恶煞地对程立平叽里呱啦讲了几句话,程立平勉强听懂了几句,正要顺着洋人士兵的意抬脚跨过门槛,殷实芳却从旁拉住了他的衣袖,在他耳边小声道:“不能进!进去便是死路一条!”
程立平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说过了,这是我们程家的事,你不用参与进来。趁他们的人还未过来,你赶紧走吧!”
看着程立平大义凛然地跨过了门,眼见面前的门要再次阖上,殷实芳咬咬牙,一脚踹开正缓缓阖上的木门,跳进院子,便冲到程立平身边,理所当然地道:“小爷陪你跑了半夜,工钱还没拿到,你可不能赖账!”
因殷实芳突然的闯入,院子里持枪站岗的洋人士兵纷纷举枪,将枪口对准了院中的两人。殷实芳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头脑一热干了一件蠢事,暗暗咒骂一声,她勒紧腰带,卷起袖口,浑身已处于警备状态。
程立平猜到她会一些拳脚功夫,但并不相信她能赤手空拳地与枪械斗狠。他一面感念她的英勇好义,一面又暗骂她的鲁莽冲动,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低斥道:“别逞能!人家人多,还有枪,你细胳膊细腿的能做什么?多管闲事!”
殷实芳无端被骂了一通,胸中气盛,不及还口,程立平已是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中气十足地朝前面的屋宇喊道:“客人已到,主人还不出来见客?”
怀特在门后早已将院中的一切尽收眼底,听到程立平的喊话,他放下手中的郎窑红釉高脚杯,从侍立在一旁的老仆人手上接过白色绢布擦了擦嘴角,这才缓缓站起从屋内走出。
他今夜没戴帽子,白色衬衫外罩着一件黑色马甲,肩上披着黑色绒毛及膝大衣,每走一步,大衣衣摆随着他的步伐前后摆动,带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他的眼神扫过院中的两排士兵,士兵纷纷收起枪,恭恭敬敬地退回到一旁。这时,怀特才正眼瞧着昂首挺胸的程立平,目光在殷实芳脸上溜了一圈,便收了回来,漫不经心地道:“三爷今夜带了个小跟班啊!只是不知三爷深夜大驾光临,是为哪般啊?”他似恍然大悟般,故作懊恼状:“瞧我这记性!鄙人险些儿忘了,这宅子先前是你们家二爷为白玉姑娘置办的呢!三爷莫不是还没得到消息,这宅子易主了?”
程立平不听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你利用业文故意引我来此,不知我所为何事?业文是不是在这里?”
“瞧瞧!”怀特无奈又苦恼地摇头,“鄙人想引出的是你们大爷,可偏偏今儿上这儿来的是你程三爷……鄙人最怕跟你们这些蛮不讲理的人谈生意,斯文人,就该坐下来斯斯文文地谈生意。像你们大爷就很好,知分寸,懂进退,鄙人就爱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程立平拉着殷实芳向前走了一步,怀特连忙退一步,眯着眼道:“三爷这是要做什么?”
程立平步步紧逼,不卑不亢地道:“与先生谈生意。”
怀特道:“鄙人与你们程家再无生意可谈。”
程立平脚下的步子不停,殷实芳却突然停住步伐,反手握住程立平的胳膊,矮身从他臂弯下溜到他身前,猛地抱住他的身子,用力将他撞向一旁,两人双双跌倒在一旁的沙石上;而在一声枪响后,一颗在黑暗中与空气摩擦起火的圆形子弹,咻地飞向程立平先前站立的方向,一阵飞沙走石,那方土地已是狼藉一片。
这突发的状况让程立平惊出了一身冷汗,腰间愈合不久的枪口似乎在隐隐作痛,让他再不敢掉以轻心。
他不明白,殷实芳是如何感知到前方有这样的危险?若非长久处于这样的险境,常人如何能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的危险呢?
他看着从地上缓缓爬起的殷实芳,任由她扶他起身。
“没事吧?”
程立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而打出那一枪的背后之人此时已站在了怀特身边,目光饶有兴趣地盯着殷实芳,再次举枪指向她,操着日本人的口音,生硬地挤出一句中国话来:“你,不错,敢,再试一试?”
殷实芳一把抓过脑后粗长的辫子,在脖子上盘成圈,程立平忙拉住她,唤了一声:“小殷。”
殷实芳回头对他粲然一笑,龇着满口大白牙,问道:“你叫我什么?”
程立平微微红了脸,将她拉到身后,笑着说:“你有自己的事未做,不必为了我们程家的事白白送掉了性命。”
那身穿藏青色立领军装的日本人藤田菊丸似乎有些不耐烦,举着枪吼道:“少废话!来!”
怀特忙冷着脸阻止道:“藤田君,八大胡同内不宜开枪,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可就不妙了。把枪收起来!”
藤田菊丸不甘心地收了枪,伸手指了指殷实芳,对怀特说道:“那小子,很不错,能躲子弹。留下来!”
怀特耸了耸肩,道:“藤田君既然喜欢,那鄙人就做个顺水人情了。”他向院中的士兵抬手打了一个响指,那些士兵立马持枪将程立平与殷实芳两人围了起来。他又命人在屋檐下安置了两张圈椅,邀请藤田菊丸一道坐下来观看院中的困兽之斗。
捏着郎窑红釉高脚杯,怀特轻轻摇晃着杯中的葡萄美酒,一脸悲伤地道:“鄙人其实不爱见血。”他又向院中的士兵吩咐道:“别开枪!”
怀特优哉游哉地品着酒;藤田菊丸却时刻关注着院中空地上的情况。
在一众士兵围拢过来之际,殷实芳已抽出藏于裤脚里的长匕首,蹲好马步对程立平道:“找准时机冲出去!他们的目标是我。”
程立平问:“你应付得了?”
殷实芳斜嘴笑道:“多大的阵仗小爷没见过?你顾好你自己!”
程立平并不清楚殷实芳的拳脚功夫,但也不想留在此处拖她后腿。看她如离弦的箭直接冲向她面前持刺刀长-枪的士兵,他暗自捏了一把汗。但见她左冲右突,渐渐将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她冲他喊道:“趁现在!冲出去!”
程立平不敢马虎,顶着满头明晃晃的刀片,跟在殷实芳身后左右冲突,每每冲到缺口处,对方的人马立马将缺口填上,竟是冲不出分毫。殷实芳没想到对方训练有素,不禁有些心急,下手再也不留余地。她一面护着身后的程立平,一面又专注地盯着四周随时出招的士兵,渐渐有些体力不支。
在她再次拽着程立平的衣领躲开对方刺过来的一刀,她一把握住对方的枪头,跨步向前,将手中的长匕首刺进了对方的小腹,在对方因受伤跪地的那一刹那,她抽出带血的长匕首,干净利落地割破了对方的咽喉。
士兵双目一瞪,双腿抽搐了几下,便没了气息。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程立平从地上爬起时,便看到殷实芳屈膝跪在士兵的尸体前,双目血红,眼神狠厉。她脸上染了士兵的鲜血,在惨败的月光下,更显得有几分瘆人。
藤田菊丸不禁高兴地大呼一声:“好!”
怀特却是心惊胆战地站起身。他是真的讨厌见血,更讨厌自己的地盘上死了人。他不认为殷实芳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躲得了子弹,还能奈何得了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
但是,殷实芳在他的地盘,杀死了他手底下的一名士兵,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小跟班。
身边,藤田菊丸不住地叫好,令怀特十分不喜。他坐了回去,冷冷地道:“藤田君,死的是我们的人。”
藤田菊丸满不在乎地道:“我,喜欢,强者。”
怀特眼里划过一丝嘲谑的笑:“那就看看他还能撑多久!”
院中被殷实芳的手段吓懵的一众士兵,回过神之际,再次举起刺刀长-枪-刺向跪地不起的殷实芳。殷实芳顺势向地上滚去,躲开密密麻麻的刀锋,见一士兵举刀刺向一旁的程立平,她躬身跃起,从背后抱住那士兵的肩,举刀刺入那士兵的心口,直到对方倒下,她才松了手,却不防身后被人划了一刀。
她喘着粗气转身向紧紧逼近的一众士兵虚晃了几个招式,却是护着程立平不住地向墙根处退。有士兵先一步转至墙脚,从她的侧后方攻击过来。殷实芳身上多处负伤,无暇分身,察觉到时已来不及躲开;却是程立平蹲下身捡起身边的几颗碎石,迅猛而准确地击中了那偷袭而来的士兵的双眼。趁士兵分神的间隙,程立平几步跑向他,对方却朝他的右腿空放了一枪。
怀特顿时大惊:“谁放的枪?”
放枪的士兵战战兢兢地走到怀特面前跪下,怀特痛心又惋惜地摇头自叹:“无视命令,自裁吧。”
那士兵起身朝他行了一个军礼,一声枪响后,他已自己了结了性命。
怀特已是兴致全无,问着身边的藤田菊丸:“藤田君,还要继续么?”
藤田菊丸起身,活动了几下手腕,走下台阶:“我来,会会他。”
一众士兵得到怀特的命令便退回原地镇守,藤田菊丸一步步走近墙根处的殷实芳,不由分说地出拳击中了她的小腹。
程立平一把扶过殷实芳不稳的身形,怒视着藤田菊丸:“别欺人太甚!”
藤田菊丸无视程立平的话,一双眼直直地盯着殷实芳,面无表情地道:“跟了我,保你,无事。”
殷实芳偏头吐出口里的一口淤血,一点点拨开程立平的手掌,抬起满是血污的脸,似笑非笑地一点点走近藤田菊丸。藤田菊丸的目光与她平视,弯了弯嘴角:“考虑好了?”
他话音才落,殷实芳突然出手攻向他的下盘,却因动作迟缓被藤田菊丸躲了过去。藤田菊丸抬脚踢中她的腰眼,在她脚步大乱之际,又连续踢打着她的后背。直到殷实芳倒地不起,他才住了脚,却是一脚踩上她的背,冷冰冰地道:“给脸,不要脸。”
他从腰间掏出一支枪,程立平骇然失色,抢身上前,一头撞向藤田菊丸的腰部,扑向倒地不起的殷实芳,声音发颤地问道:“小殷,你……你怎样了?”
殷实芳扭过脸,对他虚弱地笑了笑:“没事。小爷我可是……”说着便咳嗽起来,咳出了满嘴的血沫。
程立平将她从地上抱起,抱着她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大英雄。”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又喜又恼地道:“也是个傻瓜。”
殷实芳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嘲笑道:“大爷们,像个娘们一样,丢人不丢人?”她喘了几口气,又万分严肃地道:“三爷,我都豁出性命了……这佣金……是不是得多点?”
程立平哭笑不得,连连点头:“你要多少便是多少,不够,我用家底来抵。”
他说着,却看到殷实芳的脸色猛然一变,下一秒,他的后脑勺便被人用枪口抵着了。他已然听到扣动扳机的声响了。
见状,怀特也是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赶了上来,大声叫着:“藤田君!藤田君!不能动他!不能动!”
藤田菊丸看向急急忙忙赶来的怀特,扬了扬眉:“为何?”
怀特上前,趴在藤田菊丸耳边嘀咕了几句话,藤田菊丸瞅着程立平看了又看,冷哼一声收了枪。他再看殷实芳,也觉得没了兴致,毫无留恋地转身出了玉园的院门。
怀特擦了擦额头的汗,命人上前将抱在一处的人强行拆开。那众士兵拖着殷实芳离开时,突然大惊失色地朝怀特汇报道:“Sir,she is a woman!”
“Woman?”怀特用洋文复述了一遍,转而似笑非笑地看向程立平,“三爷的小跟班是女的,怪不得抱着不肯松手呢!”他抚着下巴抬头望天,一脸苦恼,喃喃自语地念着:“女人的话,那便难办了……不如这样吧,看她忠心护主的份上,鄙人就免她一死,赏给手底下的兄弟。你看如何,三爷?”
程立平双目欲裂,咬牙道:“你敢动她!”
怀特居高临下地道:“她……鄙人当然敢动。”
程立平再顾不得其他,从两名士兵手中挣开双臂,发疯一般地冲向被一众士兵拖走的殷实芳。他奋力冲开人群,赫然见有人解开了腰间的皮带,而殷实芳的双手已被绳索缚住,她身前的衣襟更是被人粗暴地撕开,脏兮兮的脸上有泪水流过。
她再怎么逞强,终究只是名女子。
这一众士兵并不敢伤了程立平,一时之间竟是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程立平替殷实芳解开了绳索,又脱下自己的外褂替她穿上。
“三爷,您不是为了你们程家的大少爷而来的么?”怀特挥手让一众士兵退下,继而又拍了两下手掌,看着程立平笑道,“鄙人这就让你们叔侄相见。”
程立平替殷实芳系盘扣的手一顿,却是从黑暗中看到了甄兖正拿枪指着程业文的头,一路将人推到了怀特的身边。
“三……三叔?”
程立平替殷实芳系上最后一颗盘扣,面色沉静地对她说道:“你逃出去,找我大哥拿钱。”
殷实芳目光明亮而坚定地看着他,道:“我不逃。”
程立平冷着脸道:“这是命令!”他放缓语气,在她耳边低声道:“他不敢杀我,所以,你先逃出去。”
殷实芳眼中仍有犹豫,程立平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催促道:“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一遭。逃出去,完成你自己的使命。”
殷实芳权衡再三,只得咬紧牙关,撑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站了起来,向院门的方向后退了几步。
怀特微微扬了扬嘴角,向院中的士兵打了一个手势,殷实芳的退路再次被阻。
程立平见势不妙,对于怀特的出尔反尔很是气愤:“先生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