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实芳将程立平送出一条巷子,正欲往回走,程立平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笑着看着她:“小殷,回来后,能与我说说你的事么?”
殷实芳扬了扬眉:“小爷的事,与你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真要听?”
程立平笑着点头,殷实芳却道:“看小爷心情吧。”她说着,便使劲推着程立平的肩,不停地催促着:“快走快走!别误了大爷的计划!耽误了小爷赚大钱的时机!”
程立平心中有千言万语,临别时,也只化作一句:“万事小心!”
殷实芳朝他挥了挥手,姿态从容地步入了玉园。
程立平走出百顺胡同,夜色下,已有一乘车马候在胡同外。马车用宝蓝色布幔遮住,车厢四周挂满铜铃,夜风轻轻一吹,铜铃清脆,响彻寂寂长街。
最惹眼的还是车厢前头挂着的两盏红灯笼,各用黑色笔墨写着大而粗的“禄”字,在风中一圈圈打着转儿。赶马的车夫,正坐在车头一下一下地磕着烟袋。
在灯火的映照下,程立平能看见车厢内的一重人影。那人起身挑开车帘,探头向他望来,沉静肃穆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程立平缓缓上前,默默低了头,唤一声:“大哥。”
程立白的双唇紧抿,良久,才淡淡地吩咐了一声:“上车。”
程立平不敢忤逆程立白的意思,只得爬上了车厢,不太宽敞的车厢气氛沉闷,程立白的沉默,更是令程立平坐立难安。他心里牵挂着殷实芳的安危,而程立白只字不提此事,他心里没底,听车轮滚过寂静的街道,他的心似乎也随着车马的行进,一颠一颠的。
“大哥,小殷她……”
程立白抬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让他有些心慌。许久,程立白才缓缓地开了口:“你放心,她与公使馆的藤田先生关系匪浅,有人前去接应她。之后的事,有越氏的外祖父处理。”
程立平惊了一惊,这才想起马车上的两盏灯笼上的“禄”字。
“大哥找了他?他肯帮忙对付洋人?”
“正是。”程立白抬头看向他,见他脸色有几分不高兴,低声安抚道,“为今之计,只能如此。李伯父年前去世了,朝中能帮助我们的也只有荣中堂了。怀特爱财,救出了业文,只要由荣中堂那边的人出面,用些金银钱财安抚安抚便无事。”
程立平又蹙眉问道:“那小殷呢?在玉园,便是那个藤田欲加害她,他怎会反过来帮助小殷?”
程立白道:“两人之间应该有交易。这是殷姑娘的私人之事,我不好过问。她并非等闲,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你大可放心。”
程立平却已起了身:“我不放心,我得回去……”
“坐下!”程立白冷着脸低斥一声,“毛毛躁躁的,如何成大事?百顺胡同夜里会有变故,你去了反倒惹人怀疑。我们见机行事便可。”
程立平闷闷不乐地坐下后,双眼始终盯着车帘外黑漆漆的街道。
程立白无奈地叹息一声:“老三,我今日托人在琉璃厂那边盘下了一间院子,本想着我们先在京城安顿下来,再商议如何救出业文。哪知你还是沉不住气,糊里糊涂便入了虎口。我们回去等消息。”
程立平幽幽地道:“大哥,我们程家的人一向知恩图报。小殷先前因我之故,险些丧命,我又岂能再次看着她为我们程家的人冒险?”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般,他起身叫停了车马,不顾程立白的劝阻,毅然地跳下了车。
程立白跟着下车,追上去拖住程立平的胳膊,面容冷峻地道:“上车!你去了能帮上什么忙?”
程立平道:“我在外边接应。”
他挣开程立白的手掌,向前走了两步,却听到身后程立白妥协的声音:“上车,我们一块儿去。”
寂静的街道上,北风骤起,风卷过寂静的长街,树影娑娑如群魔乱舞,风声呼呼似万鬼哭山。
马车上的铜铃铃声大作,似有着穿金裂石之力,响彻长街。
这乍起的北风让程立平有些焦急心慌:“大哥,怎么突然起了这样大的风?”
程立白端然而坐,神态自若地回答着:“天地瞬息万变,谁能堪破?”
马车在百顺胡同外的街道上停了下来,程立白伸手扯住了欲钻出车厢的程立平,低而有力地说道:“在车上等。”
事到如今,程立平也只能如此。
寂静的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照亮。百顺胡同口人潮涌动,不时有人衣衫褴褛地冲开人群,疯狂逃命。
夜里的北风为这场毫无预兆的大火助威,火红的火舌舔舐过每一处可燃之物,不断地扩大着自己的领地。
然,天意从来难测,一场毫无预兆的冬春雷雨注定这场大火不会持续太久,滚滚浓烟下,是人们劫后重生的幸运与激动。
程立平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雷声滚滚,忍不住一阵心慌意乱:“大哥,着火的地方是……”
程立白平静地道:“玉园的隔壁。”
第二十章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紧挨着玉园的院子的火势借着风势瞬间攀上玉园后院墙处的树枝,一团团火,像是长了手脚般,一点点爬上屋檐、廊柱。
巡夜的士兵慌慌张张赶来救火,却是杯水车薪,在愈猛的火势下,有人跑到前院通知了已睡下的怀特。
怀特一听后院起了火,慌得从被窝里爬起,手忙脚乱地往脚上套上皮鞋,却是来不及穿戴齐整,衣衫不整地就往外跑。跑了两步,他转身一把将白玉从被窝里捞起,神色慌张地道:“起火了,快穿好衣服逃!”
白玉如同失魂的木偶般,由着他胡乱地替自己套上他的黑色绒毛大衣,将她扛在肩头跑出了屋子。她被颠得头晕目眩,胃里作呕,一口秽物吐了怀特满身。
怀特厌恶地皱了皱眉,猛地将她扔在地上,骂了一句:“贱人!”他向身旁的士兵吩咐了一句:“你带着她!”
然,白玉却是死死抓着身下的青草不肯松手,眼睛死死盯着后院起火的方向。在那士兵抱起她时,她突然一口咬了上去,士兵甩手便将她甩了出去,对怀特道:“先生,她咬人!”
怀特见她疯了一般地向后院的方向跑,甩了甩身上的秽物,冰冷无情地道:“养不熟的白眼狼,别管她!”再不停留,在三两士兵的护送下便出了百顺胡同。
白玉裹紧身上的大衣,踉跄几步,拼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奔向后院。后院救火的士兵早已撤离,一排房屋早已烧得面目全非,仍有大肆蔓延的趋势。
头顶的乌云堆了一层又一层,雨点一滴滴落下来,湿了白玉的脸颊。
她在雨里、火里慌张无措地四处奔跑寻找,声嘶力竭地唤着:“业文——”
她掩着口鼻一间间屋子呼喊,头顶的梁柱折断阻了她的去路。被大火包围的感觉刻骨铭心,她依稀记得被困迎江寺后山那场大火里的无助与绝望,她拖着孱弱的病躯逃了出来,却又落入了怀特的手中。
她不想他爱慕的男子的孩子也体会她当时的痛苦与绝望,挣扎地爬出屋子,终于在大火里看见浑身狼狈的程业文。他背上还背着被烧伤的甄兖,正一步步艰难地将人往屋外拖拽。
甄兖夜里突然犯了烟瘾,此时吸食不了大烟,浑身无力,几乎连脚也抬不起来。他看程业文带着他走得艰难,恳求道:“大外甥啊,你给我一口烟抽,我就能自己走了。”
程业文焦急地道:“舅舅,这个时候了,我上哪儿为你找烟膏来?”
他脚下不稳,被掉落在地的横梁绊了一跤,甄兖的身子顺势被甩了出去。他爬起身向甄兖走近,未曾留意到身后的柱子正向他一点点倒下,白玉大惊失色,顾不上身上被火烧伤的疼痛,突然奔过来挡在了程业文身后。
程业文此时才发现身后的危险,蹲下身拖着甄兖手臂的身子猛地扑倒在地,却是白玉顶着身后仍冒着滋滋声响的柱子,伸手推了他一把。
“玉姨?”
白玉忍着痛笑着催道:“快走!我快撑不住了!”
程业文整个人有些恍惚,瘫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白玉的身子一点点跪倒。他猛然醒悟过来,扒开甄兖的手,向前爬了两步。
而甄兖见了白玉,不可思议又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笑了一下。他的身上突然蓄了力,倏然起身将程业文抱了起来,抬腿就跑进了雨里,身后的房子轰然而塌。
程业文就这样看着白玉的身体被埋在一片废墟里,圆睁的双目里缓缓流出两行泪,呆愣地看着冒着滚滚浓烟的废墟。团团火花在一片废墟上跳动,点点火星的热量扑面而来,让他整张脸发热发烫。
而甄兖抱着程业文跑到安全区域,转身看着一排废墟,从胸腔里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烧得好!烧得好!这贱女人终于被烧死了!”
程业文推开他,沾满泪水的双眼满是怨恨地瞪了他一眼。甄兖从未在程业文身上见到这样的戾气,心慌地后退了一步,强作镇定地道:“瞪我做什么?这样的女人就该死!又不是我烧死了她,她是为了救你才死的!哭什么哭!”
程业文垂了头,擦了擦满脸的灰尘、雨水和泪水,一步步走近那排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甄兖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拖着他往前院的方向走:“死了就死了!这里还在烧,再有房子塌了,你也得埋在这里了!”
程业文却不死心,挣开甄兖的手,冷静地道:“不会的。只要救出她,她说不定还有救!”
甄兖气恼地扇了他一个耳光,看他依旧头也不回地向废墟走出,气愤地道:“你要找死就去吧!爷不管你了!”
然而,没走几步,他的双腿便直打颤。一名洋人士兵持枪向他走来,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甄兖吓得双膝跪倒在地;那洋人士兵却不踩他,径直向趴在废墟里扒拉着的程业文走去,不由分说地提起他的后衣领。
程业文一心以为是甄兖,恼怒地叫了一声:“舅舅,放开我!”
洋人士兵听不懂他的话,但听他语气不善,将他的身子转过来,抬手呼啦啦扇了两巴掌。程业文被打懵了,双颊红肿,蓄满泪水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那洋人士兵。
洋人士兵低声骂了一声,抬脚踹向程业文,甄兖抢身向前抱住了程业文的身子,后背却是生生承受了那士兵致命的一击。他揉了揉后背,将程业文拉到一边,卷起袖口对着洋人士兵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娘的!真当爷怕你们这些洋鬼子不成?爷跟你们拼了!”
他气势汹汹地向前走一步,洋人士兵笑着将长-枪指向他,他立马怂了,双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顶着满头雨水,跪地磕头求饶:“爷爷,小的错了!求您看在怀特先生的面子上,放小的一马!”
洋人士兵虽听不懂他的话,但也能明白他是求饶,掀起嘴角,将他踹翻在地,便拿枪指着程业文,憋了许久,憋出一句极难辨认的中国话。
“你,先生让我带你走!”
程业文却是站着不动。
洋人士兵举着长-枪向前一步,甄兖怕程业文此时的态度激怒了这士兵,自找苦吃,爬到程业文身前,着急地劝道:“这个时候你犯什么浑?跟他走!”
程业文漠然地道:“舅舅跟他走吧。”
甄兖急道:“怀特先生要的是你,你不去,爷去送死么?”继而,他又涕泪横流地跪在他脚边哀求道:“大外甥,你可怜可怜舅舅,舅舅还不想死……”
程业文看着他,只觉得悲哀。
“我跟着走就是。”
话音才落,原本持枪对着他的洋人士兵突然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甄兖吓得连忙起身拉着程业文躲开了几步。
来人与洋人士兵同样的装束,那把插进洋人士兵心窝的长匕首上仍滴着血。甄兖上下看着突然冒出的士兵和倒地而亡的洋人士兵,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意图。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近,他心慌地道:“他答应跟你们走!跟你们走!不要杀我!”
殷实芳扬起头,帽檐下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无情的嘲讽。甄兖的面貌,她有些印象,虽只是短短见了两面,但,印象最深的始终是他胆战心惊地拿枪指着他身边的少年,威胁程立平。
雨水模糊了甄兖的视线,他看不清帽檐下的那张脸,看到她突然停住脚步在他面前停下,他适才看清了她的脸。
和她像看死人一样的眼神。
对方不是洋人,是来取他们性命的死神。
甄兖再顾不得其他,狠命推了程业文一把,催道:“跑……”音未落,所有的话语皆吞没在唇齿间,再也说不出。
殷实芳一见他出手,一心以为他要对程业文不利,手中的长匕首已是快速地割破了他脖子处的血管,毫不拖泥带水。
甄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殷实芳,身子一点点向地上倒去。
程业文被甄兖突然的大力推得摔倒在地,落得满身泥水。他来不及呼喊,就看见甄兖的身子重重地倒在了雨水里。他慌乱地爬到他身边,看着他脖子处仍旧不断往外渗的血水,一把抓住甄兖瘦骨嶙峋的手,衔着泪水,一声声唤着:“舅舅……舅舅……”
甄兖的双眼无力地向上翻起,抬手指了指静静站在程业文身后的人,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满是恐惧地道:“她……她……”
而殷实芳在听到程业文唤甄兖“舅舅”时,心知自己杀错了人,默默在雨中站了许久。她蹲下身子,抬手摸了摸程业文湿漉漉的头发,程业文凶狠地打开她的手臂,浑身警惕地看着她,那双眼里是恐惧,是仇恨。
殷实芳摘下头顶的军帽,淡然一笑,轻声道:“你家大爷和三爷让我来救你,跟我走吧。”
程业文看清她这张脸,脑中有些许印象,却满是怨恨地看着她,冷冰冰地道:“你杀了我舅舅!”
殷实芳脸上的笑容僵住。
她唯恐怀特的人会再来,抬手欲劈向程业文的后颈,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唤:“小殷!”
殷实芳扬起的手臂顿住,收回手臂,走到撑伞而来的程立平身边,若无其事地道:“你来得正好,带你们大少爷回家吧!”
程立平听她语气低沉,没有多想,将伞递到她手中,又几步跑到蹲在甄兖身边默默流泪的程业文跟前。他走近,才发现程业文守着的是甄兖的尸身。
程立平脱下外边的长褂替程业文挡住了头上越落越急的雨,蹲下身拉了拉他:“业文,三叔和大伯来接你了,回家吧!”
程业文沾了雨水的泪眼带着丝丝凉气,看到程立平关切的脸时,却是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玉姨死了,舅舅也死了……”他突然抬起头恨恨地看着一旁的殷实芳,拉着程立平胸前的衣襟,道:“是她杀死了舅舅!她凭什么杀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