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白默默看了程业文半晌,眼中闪过一抹微光,语重心长地道:“业文,当今天下,如你一般坚守传统的有多少?世道变了,人心也会变,人们的生活方式也会改变。故步自封,终有一日会无路可走。”
程业文蹙眉,仍是想不通此中关窍,嘟囔了一句:“侄儿觉得挺可惜的。”
程立白瞅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向他传达心中的观念与想法。
风雨过后的北京城,似乎又回到了平和年代。北京城里的王公贵族、富商名流依旧喜欢提着鸟笼到处遛弯儿,茶馆里喝茶听书,八大胡同里听戏玩乐;街上偶尔驶过一辆轿车,刺耳的鸣笛声如同车的主人一般,嚣张而又得意地穿街而过。
殷实芳自与程氏兄弟分开后,便再次找到了藤田菊丸。
从藤田菊丸多方打听的消息处得知,刺杀西太后的暴徒将于明日午时,在宣武门外的菜市口斩首示众。
问斩当日,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殷实芳早早地来到了菜市口。她穿着一身咔叽布日本军装,将军帽的帽檐压得极低,混在法场旁凑热闹的百姓堆里。
他们似乎不怕风不怕雨,只怕错过了一场杀头的好戏,个个踮起脚伸长了脖子看着跪在法场中央的青年。
青年形容狼狈,却神情坚毅,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殷实芳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再看看监斩台上神色不耐的监斩官,她的右手已摸上了腰间枪匣子里的洋枪。
而这时,她的右手突然被身旁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按住了。她猛地一偏头,却见藤田菊丸正撑着伞挤进了人群里,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外拽。
殷实芳怎会轻易就范,左手探出,卸掉他按在自己右手上的力,冷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藤田菊丸一把扯住她脑后的辫子,将她拖出了人群,在她耳边警告道:“别惹事!”
殷实芳道:“我的事,牵累不了你!”
藤田菊丸打量她一眼,冷笑:“你,这身衣服,是我们的,标志。”
殷实芳的辫子仍旧被藤田菊丸死死地扯在手中,她被扯得头皮生疼,偏头对他说道:“你松手!”
藤田菊丸冷笑着松了手,再次冷冷地警告道:“别惹事!”
殷实芳道:“你答应会帮我的!”
藤田菊丸微微俯下身子,嘴角噙着冰冷嘲讽的笑,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你,很狡猾。你,要衣服,和枪。要做什么,没告诉我。你,真有胆!”
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那刽子手向刀上喷一口水,再喷一口酒,双手将刀高高举起。密密麻麻的雨线打在刀身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手起刀落之际,一声枪响,毫无预兆地在法场上响起。
刽子手手中的刀未斩下,身体却已倒在了血泊中,被子弹射穿的胸口仍往外淌着血。
突来的变故让围观的百姓哭爹喊娘地惊惶奔逃,守法场的绿营兵护着监斩官离开报信后,纷纷手持长矛与闯进法场的青年男子对峙着。
殷实芳与藤田菊丸均被这突然响起的枪声惊住了,殷实芳慌乱向法场而去,藤田菊丸追上去,质问道:“你,有同伴?”
在北京城,她有同伴。但是,此次来劫法场的人,只有她。
殷实芳却是没空理会藤田菊丸,在拥挤混乱的人群里奔向法场;藤田菊丸却是强硬地扭住了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摔倒在地。
殷实芳怒极,倔强地抬起脸,瞪大双眼逼视着藤田菊丸:“你放开我!”
藤田菊丸并不由着她,低声道:“你的伤,未复原。别逞强!”
他欲抱起她带她离开,殷实芳却是突然从裤腿间摸出长匕首,一刀划在了藤田菊丸的手臂上。趁此机会,她翻身爬起,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绿营兵的包围圈里。
身后,被绿营兵的长刀砍伤的青年见了殷实芳,慌了神,惶恐不安地道:“小殷!你怎么来了?”
殷实芳无暇回答他的问题,拔出腰间的洋枪,一枪扫过去,冲在前面的绿营兵已倒了一片。趁此间隙,她将身后的两名青年往外推搡,焦急地催促道:“这儿我来应付!你们赶紧逃出京城!逃到海外去!”
“小殷,要走一块儿走!”
殷实芳斥道:“爷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就是为了送你们出国去跟随孙先生,别不识好歹!你们私自行动坏了我的大事,这次便不追究了!快滚!”
见殷实芳动了怒,两人不敢再忤逆她的话,郑重地嘱咐道:“你小心!”
殷实芳粲然一笑:“爷可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死不了!”
然,长街上早已被汹涌而至的巡捕营的绿营兵塞满,殷实芳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她正观察着周围的缺口,头顶便落下细雨般的箭矢,三人拼命抵抗了一阵,身上已是鲜血淋漓。殷实芳被一支弓箭射中左腿小腿肚时,身子猛地向下跪倒,看着头顶落下的箭矢,她正欲举刀抵抗,却是身穿囚衣的同伴突然扑到她身上,将她紧紧地护在了身下,而他的背上却插了无数支箭。
“小杨?”
“芳姊,都怪我。不该不听芳姊劝阻,冲动行事……”
眼泪在殷实芳的眼中打转,她拼命摇头,抬手才触到他的脸,他的脑袋一歪,突然就没了声息。
“小杨!”
耳边几声枪响,殷实芳抬眼看去,与她一同劫法场的同伴陈显名就那样直直地倒了下去。
眨眼,她失去了两位志同道合的同伴!
她挣扎着从小杨身下爬出,折断小腿肚上的箭矢,弓着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拔出长匕首,正要俯冲向前,一支钢箭准确无误地射穿了她的右腿大腿内侧。
她疼得几乎晕过去,拼着一口气强自睁着双眼,她便见那群绿营兵里端坐于高大马头上的头领,正冷冷地审视着她。
“抓活的,问出他的其他同伙!”
“慢着!”
藤田菊丸从长街旁的一条小胡同里快步走出,挺身站在殷实芳面前,一字一句地道:“她,是我的人,不能动。”
那头领见出来个身着日本军服的日本人,看对方身份也知不可小觑,忙下马快步上前,拱手作揖:“太君,此人是刺杀老佛爷那暴徒的同伙,下官也是奉提督大人之命捉拿罪犯,请您……”
藤田菊丸双臂抱胸,冷厉的双目直直地盯着那头领,不辨喜怒地重申道:“不能动。”
双方僵持不下时,菜市口的长街里响起一阵刺耳的汽笛声,一辆黑色的轿车长驱直入,逼得人群不得不四散开来。轿车在法场中央一个急转,车轮擦过血腥又潮湿的地板,蓦地停在了神志模糊的殷实芳身边。
怀特摇下车窗,对站如雕塑的藤田菊丸喊了一声:“藤田君!”
藤田菊丸狐疑地瞅他一眼,并无话,默然无语地转过了头。
怀特心中有些气闷,用力敲着车窗,大声喊道:“藤田君!上车!”
藤田菊丸依旧没有理睬他,怀特气得踢开车门,撑开一把黑色雨伞下了车。他愤懑地瞥了一眼用身体为殷实芳挡雨的藤田菊丸,几步走向绿营兵的头领,在那头领耳边悄声说道:“卖藤田君一个面子。事后,鄙人会助你们将这伙暴徒的同伙一网打尽。”
头领依旧显得为难,怀特趁热打铁地道:“你将鄙人的话带给你上头的人……”他从兜里摸出一张黑白照片,悄悄塞到那头领手中,低声道:“照片上的这个地方在火神庙附近,稍后带人走一趟,不会让您上头的人失望的。”
头领半信半疑地捧着手中的照片,怀特已是撑伞走到藤田菊丸身边,清冷地吩咐了一句:“带她上车吧!”
藤田菊丸没多加犹豫,蹲下身去抱殷实芳,殷实芳的双手死死地扣着青石板地面,指尖磨出了鲜血也咬牙不放手。藤田菊丸眉心一皱,再一使力,强横地将她拖到车门旁,粗鲁地塞进了轿车的后座里。
藤田菊丸挤进后座,对已进前座的怀特冷冰冰地道:“开车!”
怀特比了一个手势,脚下一踩油门,轿车一个急转弯便飞奔出去,将身后的绿营兵远远地甩开了。
怀特向后座瞟了一眼,摸出一支烟点上,幸灾乐祸地道:“藤田君,你这是让公使馆不好过啊!为了一个女人,有必要么?”
藤田菊丸听了怀特的调侃,冷斥一声:“专心,开车!去你的,玉园。”
轿车驶出菜市口,怀特猛地刹住了车,掐灭烟头,道:“玉园都被烧了,那个不祥之地,鄙人不想再去!有个好去处,鄙人送你们去,又能将公使馆摘除出去,还能……”他阴险一笑,车子再次启动,却是缓缓地向外城的琉璃厂驶去。
藤田菊丸虽不明白他去琉璃厂有何意图,此时也顾不上其他。他在车里翻出医药箱,看着殷实芳腿上的箭矢,低声道:“我拔箭,你,忍着!”
前座的怀特向后看了一眼,悠悠地道:“藤田君,车上被你弄脏了,事后,你得替我清洗啊。”
藤田菊丸没应声,脸色沉重地握着那支钢箭,紧盯着殷实芳的脸,一使劲,钢箭便被拔了出来,鲜血溅了他满脸。殷实芳纵使疼得想死,却只是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车内,血腥味一阵阵地往怀特的鼻子里拱,令他难受得直皱眉,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便如离弦的箭开了出去,行人纷纷避让。
车子自开进了琉璃厂,一路的汽笛声便没断过。穿过两条街,车子在一处僻静的巷子里停下,怀特不停地按着喇叭,附近院子的主人开门骂了几句,怀特伸出半边脑袋,对方一见是洋人,不敢再骂,悻悻地回屋将院门锁了起来。
“就是这条胡同,往里走,第四户人家,你去敲门,将这女人交到那家人手里,就没公使馆什么事了。”
殷实芳撑着身子坐起,满眼警惕地看着怀特,冷声问道:“你带我来这里,有何意图?”
怀特抬着下巴嗤笑一声:“你们中国人的事,我们可不担责。这里呢,是你之前的主子住的地方,他们一家人就是好心肠,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
怀特已下车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将藤田菊丸请下车。藤田菊丸欲从车内抱出殷实芳,殷实芳却冷着脸打开他的手,扶着车窗自己下了车。
然,她的双腿皆有箭伤,藤田菊丸虽为她上了药,她依旧是行走不得,才下车便一头栽倒在地。藤田菊丸欲扶起她,她一把打开他的手,咬着牙,扶着车门站了起来,不过片刻,她的双腿便软了下去。
她不禁十分痛恨自己如今的模样,跌坐在地上狠狠地捶打着地面,双目泛着点点泪光。藤田菊丸铁青着脸拽过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起,径直朝胡同里走去。
殷实芳怒道:“放下来!”
藤田菊丸冷声道:“闭嘴!”
他依照怀特所说,敲响了第四户人家的门,片刻之后,程业文的脸便出现在门后。
程业文一见藤田菊丸和浑身是血的殷实芳,脸色一变。而藤田菊丸也顾不上程业文的脸色,抬脚跨过门槛就抱着殷实芳进了门。
程业文追上前,态度平和地询问道:“二位因何而来?”
藤田菊丸态度生硬地回了一句:“她,受伤了,没看到?”
程业文心中不喜,却还是将人请进了屋里,跑到后院的书斋里,对埋头画图的程立平说道:“三叔,有客人。”
程立平头也不抬地道:“大哥去了义仓,我走不开,你招待招待。”
程业文上前两步,不情不愿地道:“是那个藤田,还有舅……救我出玉园的殷姊姊。”
程立平猛地放下手中的尺、笔,已是一阵风地出了书斋,径直向前厅跑去。程业文跟在后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程立平见到的殷实芳,却满身是血,双腿缠着绷带,白色的绷带上已渗出了片片血迹。他上前一步,直视着殷实芳愤怒而苍白的脸颊,询问着:“小殷,怎么回事?”
藤田菊丸将殷实芳放在屋内的圈椅上,替殷实芳回答着程立平:“她,有麻烦。你们,好好照料。”
程立平未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院子里,怀特已撑着伞跨进了屋子,耐心与程立平解释着:“她,和她的同伙欲劫法场救下刺杀你们老佛爷的刺客,她的两个同伙被当场击毙,她得藤田君救护,捡回了一条命。你们的朝廷在捉拿她,鄙人和藤田君不想惹麻烦,要不要收留她,三爷看着办?”
他扶了扶头上的帽子便跨出了门,回身,对仍杵在屋内的藤田菊丸喊道:“藤田君!”
藤田菊丸静静地看着殷实芳,程立平挺身往他面前一站,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不送!”
藤田菊丸郑重地交代一声:“护好她!”
程立平从他隐晦而坚韧的眼神里,读懂了他对殷实芳的心思,没再冷脸对他,而是笑着对他说道:“藤田先生请放心。”
怀特与藤田菊丸前脚走远,殷实芳便冷声道:“你们放我走!”
程立平看她两腿受了伤,笑道:“你能走么?”
他不顾殷实芳怒目而视的眼神,转而对程业文交代道:“业文,请个大夫来。”
程业文应了一声便出了院门,程立平转身弯腰抱起殷实芳便向后院的厢房而去,殷实芳刚要开口,程立平却看着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小殷,你总是让自己受伤,要我怎么放得下心?”
殷实芳的心中有几分动容,口里却依旧冷冰冰地道:“你没听到那个怀特说么?我是刺杀老佛爷那人的同伙,你不怕我连你也杀了?”
程立平认真地道:“你不会。”
殷实芳只得转了口:“我会连累你们。”
程立平将她抱到一间整洁的客房,看着她凄楚的容颜,缓缓一笑:“你曾说过,有缘自会再见。小殷,我们缘分未尽,程家欠你的恩情也未还,你不用担心会因此连累我们。”
程业文请回大夫时,连同在义仓的程立白也一同叫了回来。
路上,程立白已从程业文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在大夫诊断了殷实芳的伤情后,程立白又向殷实芳询问了菜市口的详情,殷实芳一一作了回答。
然而,看程立白焦虑忧心的样子,殷实芳道:“大爷,我不想连累你们,若有难处,我马上就走。”
听闻,程立平按住殷实芳的手,望着程立白叫了一声:“大哥!”
程立白攒眉在屋内踱着步,听闻殷实芳的话,他笑道:“殷姑娘误会了。我们欠姑娘的恩情,不会见死不救。只是……怀特向来对程家有怨,我是担心他送你来此,并非好意。”
程立平经这一点拨,立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沉声道:“大哥的意思是……怀特是想利用小殷对付我们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