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琅心中有恨。
当初,父亲为庐州百姓得罪了这位京中贵胄,父亲不屑的事,他想替父亲来做,千方百计来讨好伍寅,是伍寅这个伪君子诱骗他说出了清水庄的秘密,反倒将窝藏之罪冠在了父亲头上。
如今,又是伍寅以探监的由头将他与姊姊骗来庐州,变相地囚禁了他们。他们无计为生,伍寅给他介绍了一名外商朋友,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他终于被说动,自作主张地替姊姊签了一份洋人的雇佣书。
那名外商居无定所,倒是因伍寅的缘故,每月会来此小住几日,他也得以与姊姊在纳乐园相见。姊姊太会隐藏,他竟完全看不出端倪。
此时,他恼怒悔恨,却无能为力。
伍寅松开脚,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你成不了任何事,我劝你还是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乖乖在我身边做事,我保你衣食无忧!”
沈琅一声不响地从地上爬起,拍拍衣襟便缓缓地走了出去。
伍寅望着他瘦弱桀骜的背影慢慢地蹙起了眉头,暗自嘀咕着:“沈钦芝教养的一对儿女,也与他一般死脑筋!但凡沈珧顺从一些,老老实实地服侍那些外商,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明明弱小得要命,竟还敢开枪杀人。”
伍寅犹记得沈珧死前坚定不屈的眼神。
她在跟随外商的途中,多次被辱,伍寅原以为她是屈服了,哪知她却是在忍辱负重。一面与那些外商曲意逢迎,一面又谋划着找时机刺杀带给她一切屈辱的外商朋友。
床笫之间,她将藏于枕下的枪支取出,却因不熟悉枪支的缘故,只是重伤了她的仇人。而她,却被无情地枪杀,赤身裸体地被抛在了野狗出没的荒山坟地里,尸骨无存。
沈琅在街头游荡了半日,一颠一跛地进了哭声震天的程家大院。众人忙着老爷子的丧事,因他常常来此串门,倒也没有拦着他,由着他在府中走动。
将至掌灯时分,程立白正安排着夜里守灵的事宜,回头瞥见沈琅趴在灵堂前的柱子上往里瞅,他低声在程业文耳边说了句话,程业文起身便朝着沈琅的方向不急不忙地走来。
“进屋喝杯茶?”
沈琅内心知晓程业文看不惯他的行事,但这个未来姊夫的态度始终温和有礼,并时常拿些钱财周济他。而他,也多少有些瞧不上这个温吞得有些软弱的程家大少爷。
尽管程业文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和善,沈琅却是没有好脸色给他,极其冷淡地道:“我找你们大爷。”
程业文皱眉道:“大伯抽不开身,不便见你。”
沈琅严肃又认真道:“姊夫,我不是来闹事的,真有急事找他!”
程业文顿了顿,道:“这儿有些乱,去前边等着吧。”
程立白在大厅前见到叼着烟的沈琅,走近劝了一句:“你还小,少吃些烟。”
沈琅听闻便将嘴里的烟吐了出来,一脚踩灭烟头,开门见山地道:“大爷,小子此次前来,是来与你程家解除婚约的。”
程立白怔住了。沈琅继续道:“姊姊已找到了更好的归处,索性我们两家只是口头订了亲,没走什么流程,你们程家一向宽容讲理,我希望你们能成全她。”
程立白问道:“令姊说了哪户人家?”
沈琅抬头望了望天,胡乱扯了一个谎:“姊姊前年回来探望过父亲后,便回了乡下,后来遇到了一个海外留学生,两人两情相悦,就在不久前,姊姊跟着他去了海外。出国前,她留了一封信和一笔钱给我,特央我前来说明并致歉!”
程立白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许久,才诚恳而真挚对沈琅道:“此事是程家做得薄情了,未能常去乡里探望令姊,既然令姊已寻得良人,程家愿成其事。令尊未遇难前,对程家多有照拂,你有需要可常来坐坐。”
沈琅笑着耸了耸肩,无所谓地道:“再说吧!”
沈琅依旧回了纳乐园,与往常一般逗着伍寅屋内的两名婢女,没心没肺地活着。伍寅很满意他的绝情,对他恩宠备至。许是老来跟前无儿无女,好容易找到了苦苦寻找的女儿,却不敢与其相认。沈琅的讨巧卖乖,倒是常常惹得他开怀大笑,一对主仆浑似一对父子。
而他不知道的是,沈琅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可以手刃仇人的时机。
伍寅的那位外商朋友如约而至,久未见面的老朋友在纳乐园内开怀畅饮,听歌看舞,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那名外商趁着醉意,口无遮拦地对伍寅说道:“我跟你说啊,你们中国人办的那个北洋烟草快要不行了,一盘散沙,哈哈——你们中国人就是不自量力,什么龙球,后来又有了什么爱国,不行不行……”他的脸蛋红扑扑的,酒嗝打得尤其响亮,继续说着:“对付你们中国人,我们办法还是很多的。你们的土地上种不出好的烟丝,从我们手上进口的烟丝,我们稍微做些手脚,你们只能吃亏。”
他没再听见琴声,顿时不高兴地皱紧了眉头,向伍寅抱怨道:“嘿,伙计,你这儿的琴师不听话啊!正高兴呢,怎么就不弹了呢!”
秦钟于酒席间抱着琴缓缓起身,向伍寅弯腰行了一礼:“此间不可为伍,恕不奉陪!”
伍寅未曾料到,一向规矩顺从的秦钟今日会在席间当面让他下不了台。见秦钟不经他同意擅自离席,他起身怒喊一声:“秦钟!秦二爷!这里是本贝勒的地盘,岂容你任意妄为!”
秦钟从容转身,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视我中华为无物者,耻于为伍,恕难从命。”
伍寅气得浑身发抖,欲发难,沈琅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才慢慢敛起身上的怒气,笑着向外商朋友赔罪:“此子不知规矩,我稍后会收拾他。沈琅前几日弄了一台你们西洋玩意回来,你定然喜欢。”
他呵斥秦钟退下后,秦钟倒是丝毫不愿逗留。
沈琅献宝似的搬上一台西洋留声机,令醉酒的外商目光大亮,哈哈大笑:“这个好!”
轻扬的音乐缓缓飘起,外商如痴如醉地听着,摇头晃脑地感慨道:“还是家乡的东西好啊!妙!”
沈琅在留声机的柜台边摆弄着,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冷笑。
第二六章
秦钟回到纳乐园后的小院子时,整个院子漆黑一片。平日里,程思涵这个时候总会在屋里等着他;再晚一些,她也会为他留下一盏灯火。
他没太在意,看着卧房床榻上熟睡的人,他轻手轻脚卸下琴,又趁着月色在厨房内打了凉水洗了脸。隆冬腊月里,水里有着细细的冰渣子,刺得他脸皮发疼,却是令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夜空中一阕残月洒下清冷的光,他孤身在院中站立了许多,眼中一团阴影挥之不去。
他不知,这样失去自由的囚徒生活,何日是个头?
黑暗中,他似乎未曾注意到厨房一角,一直有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看着他进屋,才缓缓地跟到了窗前。
秦钟在黑暗中宽衣上床,掀开被子去摸身边的人,却发现入手一片温软,那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秦钟惊了一惊,问道:“你怎么不穿衣服?”
黑暗中,没人回答他的话。秦钟心中有些狐疑,一对柔润无骨的手臂犹犹豫豫地缠上了他的脖子,声音细若蚊蝇:“妾是夫人吩咐来伺候秦二爷的,为您秦家绵延子嗣。”
秦钟当头如浇凉水,慌乱地拨开女子的手臂。他震惊之余,只顾躲着女子的纠缠,挪到床侧时,没留意,狼狈地摔了下来。
“二爷!”
秦钟心中惊惧慌乱,起身随手扯过架子上的衣衫披上,急急地逃出了卧房,也没心思去理会屋内女子伤心的啜泣声。
他的思绪混乱不堪,一路奔到厨房从头浇了一瓢冷水。而一直躲在窗外听着屋内动静的程思涵,见秦钟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心里暗恨不已,却只能转入卧房去安慰哭泣的女子。
她这几日好容易说动了伍寅,让他为秦钟找个良家女子为秦家留一脉香火,伍寅将人送来后,她觉得这名孤女性子沉稳老实,又能干又年轻。即便日后她不在了,有这女子在秦钟身边照应着,她也走得安心。
程思涵看着女子裹着被子坐在床头低头哭泣,心中不忍,过去床沿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萍儿,来日方长。是我心急了,秦二爷许是被吓着了,别伤心啊。”
萍儿抬起脸,一张清秀年轻的鹅蛋脸上布满泪水,楚楚可怜地道:“秦二爷碰也不愿碰我!他一定是嫌弃我!”
程思涵心里埋怨着秦钟的不解风情,口里却笑着道:“哪能嫌弃你呢!你年轻又漂亮,往后你就跟在他身边,他会喜欢你的。”
程思涵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萍儿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在院子的枇杷树下寻到已穿戴齐整的秦钟,程思涵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了过去。她见秦钟脸色如冰,也不与他兜圈子,语气轻缓柔和地劝道:“秦钟,人……我已替你找来了,你慢慢接纳她吧。”
秦钟于袖中握紧了手,一言不语地盯着头顶的枝桠,细碎的月光透过枝桠落在他脸上,愈发显得他清冷孤立。
程思涵见他对此避而不谈,不耐地唤了一声:“秦钟!”
秦钟低下头来看她,轻声道:“你身子不好,别再落了病。”
程思涵满腹委屈地道:“我这是心病!心病不除,我这身子也好不了!秦家独剩你一脉,若不能替你找个能生养的媳妇,我有何颜面去见你秦家祖宗?”
因为子嗣的事,夫妻间已有过多次争论,他不想与她争论,只能一次次逃离。眼下身陷囹圄,他无处可逃。
“秦钟。”程思涵拉着秦钟的胳膊,哭求道,“你就答应我,好不好?我死后,你再找个能生养的媳妇,为你秦家留个后。”
秦钟心中郁结烦闷,一把抱过她的身子,伏在她肩头,低声道:“你死了,我就出家当道士去。”
程思涵气恼地推开他,睁着汪汪泪眼苦苦恳求着:“这是我生前唯一的愿望,我的日子不多了……秦钟,你别让我死不瞑目!”
秦钟无力地坐在树下的方凳上,面对程思涵含着眼泪带着恳求的目光,他叹息着:“思涵,你知道我怕女人,怕小孩,最怕的是你……但唯一喜欢的女人也是你。”
听他这番话,程思涵有些呆,张嘴还欲劝劝,恁是不知如何劝说。
而今夜的纳乐园却不平静。
滚滚浓烟从楼上一间房里升起,伍寅本已醉酒睡下,被阵阵烟味呛得直咳嗽。在春柳、春梅的搀扶下,才踉踉跄跄地逃到了楼下大厅处。
楼上的火势并不大,及时扑灭后,伍寅才问着园中管事的:“查清火源了么?”
管事的中年汉子战战兢兢地道:“贝勒爷,走水的屋子是您那朋友的房间,是烟头烧了帐子才起了火。不过……可能需要您亲自前去确认屋中的尸身。”
伍寅此时才发现宿在楼上的沈琅和那位外商朋友都未曾露面,他暗呼不好,快步上楼直冲仍冒着烟的屋子。
屋内的一切物件皆被烧得面目全非,床帐内躺着一具肥大而焦黑的尸体。伍寅几乎不用上前确认就知晓死者的身份,悲痛之余,他接过春柳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泪,悲声道:“好好安葬吧,不得向外声张。”他似又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道:“沈琅呢?”
管事的回道:“没发现琅爷的踪迹。起火前,库房的人却说琅爷前去提取了大量银两,说是您的吩咐。”
此刻,伍寅哪能不明白其中的关联。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猛地跨步上前,赫然发现死者双目圆睁,表情狰狞痛苦,焦黑的身体上更是有凹凸不整的伤口和污黑的血渍。
这是被人剜肉剔骨折磨而死,并非被火烧死的。
即便是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在求生意识的指引下,也会做出自救的行为。而他这朋友虽然表现得痛苦,身体却是平平整整地躺着,未作出任何反抗。
伍寅的目光瞟到烧毁的留声机上,眯了眯眼,向管事的道:“立即通知衙门那边,沈钦芝之子沈琅谋害外国友人,其子畏罪潜逃,让穆知府看着办!”
残害外国友人的罪名,他担不起。
“沈钦芝还真是养了个胆大包天的好儿子啊!”伍寅目光幽沉,咬牙切齿地道,“虐杀外邦友人,携款潜逃……你自己想死,我便成全你。”
府衙得到命令,连夜派人家家户户搜寻沈琅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伍寅知晓沈琅为人狡猾狠毒,偷奸耍滑的本事无人出其左右,小小年纪便能掌握庐州城内外各大消息渠道。这种笼络人心的本事,实在令人钦佩又胆寒。
他若要逃,怕是早已逃之夭夭了。
外商能在华夏土地上混得风生水起,背后定有着匪浅的关系。
伍寅收到上海租界传来的一封电报,顿感头疼。他怕被洋人找麻烦,只得将洋人的意思向庐州知府传达了一番:“外邦友人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都说父债子偿,眼下沈琅踪迹全无,便由沈钦芝代子受过。”
沈琅将人剜肉剔骨,沈钦芝生生承受了两昼夜的凌迟之苦;伍寅也在此守了两个日夜。期间,沈钦芝恁是没哼一声,伍寅觉得十分无趣。
在沈钦芝咽气前,他出于同情,问了一句:“因你之故,你家破人亡,你后悔么?”沈钦芝无力做出回答,但伍寅看着他神情便明了,叹道:“过刚易折。你为你儿子赎了罪,也不至于断子绝孙。你一路走好!”
对沈钦芝的处置,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外人无从得知。
冬去秋来,春来夏往,头顶的一方天总是灰蒙蒙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爱国卷烟厂在外商的连番打压倾轧下,已无力经营下去。这一年来,程立白为民族实业积极奔走,接到在江宁浦口任商埠督办的黄思永的信,他便急匆匆从北京赶了回来。
于日落前夕,船在上海码头靠了岸,程立白才下了船,立马有一头短发的少年迎了上来。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宽边遮阳草帽,一身短褂长裤洗得发白,脚底的平头青布鞋底已磨损得不成样,走路时,双腿并不协调。
少年上前便热络地招呼着他,前前后后地向他介绍着上海的风俗民情、美食美人……程立白任由他在耳边唠叨,一双眼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少年瘦削苍白的脸颊让他觉得熟悉。
程立白笑着问了一句:“你是哪家跑堂拉客的伙计?我要在上海歇一晚,就随你去吧。”
少年高高兴兴地在前带路,又开始介绍店里的一切,无非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一路上,程立白问了他许多自身的问题,他对答如流,却又毫无破绽。程立白只得作罢,随他来到了苏州河岸口。
这里沙船林立,客商往来不绝,河边偶尔跑过三两小孩,又被大人抱进了船舱里。远行的船只沿途停靠,船上便是他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