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理刚翻动手里的书,有感应一般,扭头望向门外。
方程从马路那边走过来,左右张望着避开车辆,手里还抱着本厚厚的笔记本。可能因为天气热又比较着急,她偶尔微微张着嘴呼吸,嘴唇翕动,像在淡淡地说这什么一样,认真中透着点不太明显的可爱,却在原理眼里被无限放大。
手里的书卡在刚看完的那一页。是一本钱钟书先生的文集,排版简约却不简单,设计过的框线里写着一句话:
“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
精准概括了他前段时间的所有心情。
他把书合上放回了书架,走出书店去迎方程,在八月里,如沐春风。
因为本来说好方程去思川找他的,那边能吃一顿好饭的地方肯定比这边多,一时间方程也想不到带原理去哪里好。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方程领着原理慢慢在街道上走,热得不行,想快点进店里吹上空调或者风扇都可以。
“我不挑,都行。”
方程点头表示知道了,想到以前曾轶带她去过附近一家卖烤鱼的,味道还不错,最后问了下原理意见,他说没问题,便领着他往那家店去了。
那地方不远,没几分钟就到了。小地方的店没有专门的服务员,直接由老板娘上阵,把他们带到了一张刚收拾好的空桌子。
座位靠窗,窗外是一条不算很小的河,水流清澈,近岸处水面上还飘着些青绿的水草,掩盖之下是一群还没长大的小鱼,灰压压一片,在流动的水里摆动着尾巴保持位置。水面波光粼粼,倒是造成一种清凉舒适的假象。
店里空调坏了,方程拉下斜挂在墙上的电扇的开关,老板娘便问原理吃什么。
原理不太了解,见方程也坐下,拿求助的眼神望着她。方程叫过老板娘,本来想点个刺少的,但是老板娘说今天只剩草鱼了,就只剩那一个选择。
原理表示没问题,方程又询问着他点了份儿凉拌黄瓜和两碗冰粉。
“这是什么都有吗?”
老板娘走后原理问方程。
方程接过原理倒好的凉白开,放到自己右手边,“看情况,有时候忙不过来也不卖,闲的时候只要能做出来的都卖。”
原理看了眼周围,座无虚席,“看起来挺忙的呀?”
“今天卖得只剩草鱼了,这些人一走就多半不会有几个人再来了。”
方程看着原理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失声轻笑,想了想,眼前人好歹也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坐在这样的环境里难免有些委屈他了。
“要是吃不惯,下回想吃什么我再请一遍。”
原理从别人桌上收回视线,直勾勾盯着方程,眉眼含笑,强调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我,不,挑,放,心,吧。”
末了他又接着解释:“廖兴梅临时被她妈妈叫回她外婆家了,事情有点急,刚跟我说完就走了,手机落家里了没能跟你联系上。”
“她给你带的礼物我放郑楚浩家了,一会儿去拿。”
方程明白过来,嗯一声,又问廖兴梅外婆怎么了,原理只说看样子挺急,具体什么事不知道。不过因为是老人,大概也就是生病或者离世这样的事,人生难免,只能节哀顺变。
方程想着晚些时候给廖兴梅打个电话看看她回家没,不出意料,等他和原理都到了她家门口,廖兴梅的电话也没打通。
她想起之前廖兴梅来家里,听方程说后院里就埋着她爷爷,表情一开始是有点惊讶的,转瞬有一脸痛惜,安慰着方程,跟她说起了自己对于人生老病死的一些感悟。
人跟别人讲道理时都是很开明很积极的,只是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时往往克制不住情绪,方程只能向爷爷祈愿,保佑廖兴梅外婆,如果真的遇到不好的事,也不要熬得太痛苦。
原理等方程进了门,跟她说了一声,去找郑楚浩拿东西。方程提出一起去,他不同意,说路太远太偏,让她在家里等着就好。
方程望着原理挥手离开的背影,心里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太多太杂,但绝对不是反感,相反,大多数时候看见原理,她会觉得莫名心安。但她又怕,怕慢慢地会对这种心安产生依赖,会离不开。
她不怕鬼不怕自始至终一个人,她怕的是把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最后却落空。在她前十几年的时间里,她打心里信任在意,遇事会第一时间想到的,除了曾轶和爷爷,只有当年那个还小的原理。
她真的不敢。
可是事实上,她其实是渴望抓住那份心安的感觉的,那感觉像那颗她从一堆甜腻糖果里挑出来的青梅,酸酸的,吐出来舍不得,吞下去又有被核噎住的危险。
原理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路口那棵木槿后,她转身进门,却不知曾轶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眉头微皱,“你不是去外地了吗?”
曾轶跟着她进屋,大喇喇坐在沙发上,手臂张开搭在沙发背上,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目不转睛盯着方程放书倒水收拾桌面的一系列动作。
“妹妹啊,你哥我这个累呀!怎么办哦,还要给你攒嫁妆啊!”
方程把水放到他面前桌上,杯底碰到桌面的声音比正常声大,明显是加了力道的。
方程睨了曾轶一眼,并不回他话,转身进了厨房,给原理洗了个杯子,也放到桌子上。
“哟,这给谁的呀?”曾轶看着桌上的第三个杯子,眼神玩味,“怎么,我就出去了不到一个星期,他进展这么快?”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方程再不爱多想,也知道曾轶是在说原理,说原理和她。
她关上手机,和廖兴梅的对话框里最新的一条消息还是她发出去的那条,没有回复。
“……”她没办法对曾轶说谎,调整好情绪,抿了抿嘴唇,“先前你问我,和原理是不是普通同学。”
“我没有完全说清楚。”她顿了顿,在曾轶探询的眼神里接着说下去,“遇到爷爷之前,我和他差点成为一家人。”
空气几乎要凝结成冰,方程觉得说出来心里本该是轻松的,却觉得更难受了,像被原理放到桌上的那筐可乐带来的凉气不留缝隙地笼罩,冷得人呼吸凝重。
第41章
曾轶在极短的时间里把方程的话反复咀嚼了好几遍, 确实有被惊到。他咽了口口水,又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才静下心来。
难怪呢,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哪里别扭。
背离开沙发背, 他往前倾着身子, 手指敲打着玻璃杯杯壁,带着杯里的水都微微颤动。
沉默半晌,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 仍旧望着方程, 轻叹一口气。
“他知道这事?”
“知道,但是没有跟我提起过。”
曾轶点点头,搓了把脸,掏出根烟点上, “所以就是, 你也没有跟他说过你是记得这事的?你们都揣着明白当糊涂,谁也不说, 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嗯。”方程手握着杯子, 把冰凉的玻璃都要捂热了,然而思绪不在那里,忘了松手。
原理能发现她的不对劲,猜到她可能已经想起来了, 她自然也不傻, 能看出原理前后的转变。
她也不是有意不跟原理坦白,把爷爷的骨灰盒埋好那天她坐在屋外,原理就在她边上,她也没有隐瞒自己是和爷爷不是亲爷孙的事实。
她只是不知道这事怎么说,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也没想到, 过了那么多年,原理还能记住她,认出她。
这世上每天有千千万万人擦肩而过,能在茫茫人海里重逢的不过寥寥,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关系做纽带,却好像比任何关系都要密切。
没有人知道,原理在寺庙里许下“家人平安”的愿望时,方程路过一家人家门前,望见两个小孩子牵着手绕着柱子转,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她忍不住驻足,盯着看了好久,好久。
她从不主动去想起有关原理的那段记忆,只是一旦有一个契机触发,所有的记忆都会排山倒海般涌进脑子里。
提醒她,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叫原理。
他教她拉钩。
说过要带她回家。
曾轶望着面前这个,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心里也乱得不行。
关于方程最初的印象,就是段光华冒着雨抱着一个晕过去的孩子扣开他们家的门,连坐下歇一会儿都不肯,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女孩醒过来。
那时曾轶的爷爷还在,是个西医,退休后自己开了个小诊所,帮百花荡的人检查检查感冒之类的小毛病,和百花荡的人关系也都挺不错。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方程身上的衣服和头发都湿透了,尤其她那一头本来就没有好好修理的头发,被淋湿后胡乱贴在脸上额头上,有的结成粗粗的一条,贴在床单上像个海胆。他忍不住发笑,被他妈好一顿揍。
他妈妈把他小时候穿的衣服找出来给方程换上,拿毛巾轻柔地帮她擦着头发,眼里满是怜惜,一旁的段光华身上也湿透了,被曾轶爷爷几番劝说,才进屋换了身衣服。
段光华说他是在医院附近遇到方程的,那时她已经不省人事,他着急把人抱起来,没留意她左脚卡在缺了一块砖的缝隙里,把她脚给拽到了,她痛得意识不清地轻哼一声。
方程在他家连着输了好几天液,烧退了感冒完全好了,段光华才把她带回家。但是脚上拽那一下有点严重,伤到了骨头。
有好长一段时间,百花荡路上都能看见段光华领着方程慢慢走路的身影,后来她脚慢慢好了,段光华开始带着她跑步,从家里跑到大马路上,跑好远好远。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方程上学都是跑着去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穷追不舍,只有跑,一直跑,才能摆脱。
他不知道猜测对不对。他从来没问过方程关于她之前的事,只觉得方程时常像是心里藏着事一样,在别的小孩每天玩的不亦乐乎的年纪里,她像个沉稳的老人,不见得有什么事能让她大喜,也不见得有什么事能让她大悲。
那阵子段光华到处打听有没有别家丢了孩子,全无消息,他想留下方程,但又觉得不妥,便想领着方程去警局问问。但是他刚跟方程这样一说,方程就拉着他衣角,说自己没有爸爸妈妈,说自己没有家人,没有家。
再往后,段光华也是到处跑,终于把方程的各类证件办齐,终于给了方程一个并不完整,但是不会缺乏温暖的家。
从此百花荡就多了个叫方程的小女孩,住在村西的老房子里,和一个老人相依为命。
他见证过她因为家庭原因受的委屈,也见证了她从一个小不点长到现在这么大,才觉得原来自己根本算不得真正关注她,才知道她本来也是有一个家的。
“你告诉哥……”他起身靠着门框,一半身体在屋里,一半才是外边,猛吸一口烟后突出烟雾来,“你心里是什么想法?”
“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你呢?你喜欢他吗?”
方程没意想到曾轶会问得这么直白。
但是她又不是很赞同这话。她知道原理对她有区别于普通同学的感情,可她没有把那份感情归为曾轶口中的喜欢。
也许,是不敢那样想。
曾轶面前淡蓝色的烟由浓转淡,他没有再抽,由着烟头上的火逐渐熄灭,等着方程回复。
方程终于松开握着杯子的手,捏成拳又张开,活动着有些僵了的关节。
原理过来的时候曾轶正要走,看见他向他招了招手,朝他走过去。原理也疑惑着靠近他,最后曾轶只拍拍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