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起眼睛,嘴角在笑,似乎是在回味方才的那一幕。
季旁白抓着一次性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白米饭。
从没有像此刻一般,这样明白两人之间的不同,她言笑晏晏,撕开了他一直想要蒙住现实的布。
阮糕心情轻松,终于得了顾阮两家的消息。
她高兴的时候,季旁白却在一旁丧着脸,让阮糕的高兴都打了折扣,她脸一摆:“你和那陈连很熟吗,至于这样难过。”
“他又没死,就算死了,不做人,或许就变成鬼,不一样存在着吗?”阮糕不明白季旁白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耿耿于怀。
她吃着早饭,这些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早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现在,最要紧的是……
她终于从晴阳口中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
*
阮糕对镜而立,她看着镜中的脸,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阮糖了,不知道阮糖现在是什么模样。
她们看着对方,就像是在照镜子。
那是一个冬夜,雪一直一直下,像是永远永远也下不完,火车站人潮汹涌,阮糕手里始终紧紧地攥着两张火车票,她望着入站口,在月台等了那么久,久到雪都埋住了她的腿弯,久到火车都哐哧哐哧开走了......
她始终没来。
来的是顾家的人。
这一晃,便是八十四年没见了。
正阳街五十八号。
院门洞开,阳光顺着低矮的两节石阶爬进去,花草满院,生机勃勃,院中立一棵老树,叶子倒是年年换新,绿绿地垂挂在枝干上,随风摇着,树荫下的摇椅慢慢地摇晃着,摇椅上的老太太正闭目养神,轻摇蒲扇。
几个孩子在她膝边玩耍,咯咯的笑声飞满这个小院,小楼是灰白色的,蓝色的玻璃窗敞开着倒映着白云,隐约能看到窗内贴着的福字,红艳艳的。院子边缘垂挂着几根晾衣绳,晾衣绳上夹着好多件衣服,随风摆着,塑料的彩色的夹子仿佛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
阮糕想:这约莫就是普通人拥有的俗世的幸福吧。
听到院门传来的咯哒咯哒的高跟鞋声音,摇椅上的老太太睁开眼望去,如坠梦中,手里的蒲扇啪嗒落在地上。
来人穿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粉绿色洋装,大洋帽毡下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不,是曾经一模一样的面孔。
孩子们停止了玩闹,看着这个走进自己家里的奇怪的女人,有个小孩站出来问:“你是谁啊?”
阮糕没言语。
他鼓着软乎乎的小脸蛋又问:“你来我们家干嘛?”
她步步前行,越来越近,行至阮糖跟前,随手将手拎的珍珠包放在摇椅边的藤椅上,弯下腰捡起蒲扇递给阮糖。
阮糖下意识接过,两人的手分别捏在青黄的香蒲叶制作的扇子两端,一只手洁白如玉,一只手就如身后的老树枯皮。
阮糖的手颤动了一下,目光顺着那只如雪如玉的手向上看去,是年轻的雪白的面孔。
还是像是在照镜子,能看见过去的镜子。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个坟
阮糕也在看她,阮糖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像随时就会枯朽,皮肤像是老枯树皮,干涸发皱,可是眼睛依旧很明亮,不浑浊。
依旧爱打扮,花白的头发半挽着,唇上抹了一点口红,还是爱穿旗袍,蓝色格纹旗袍显得很素雅,倒是应得上那句:岁月从不败美人。
阮糕轻轻道:“你老了。”
阮糖怔怔然,欲开口,两行浊泪却是先落了下来,哭得像一朵枯萎的菊花。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当然老了,可是阮糕的样貌却还是一如既往。
“太奶奶你怎么哭了呀。”小孩抬起小胖手费力地给阮糖擦着眼泪:“不哭不哭,太奶奶不哭。”
“太奶奶没事。”阮糖捉住他的小胖手,“乖,你们先去外面玩啊。”
院子就剩下了两人。
竟不能言语。
还是阮糕先开的口:“你那天为什么没来?”
她的眼神很冷,在下一场雪。
阮糖看到了几十年前的那场雪。
覆盖了整个上海滩,隆重却苍凉。
“扣扣扣......”平房的门扉被扣响。
阮糖和阮糕对视一眼,阮糖食指伸到唇边,示意阮糕不要出声,凑到门缝看。
“顾易?!”阮糖看到门缝里的那道身影,震惊不已。
顾易静静立在狂风暴雪里,他生的比电影海报上的男主角还要好看些,头发梳得很整齐,竖条纹的灰色西装,一件挺括的灰色大衣,打扮得很西洋。
“糖糖,开门。”他的声音很温柔。
阮糖有点犹豫:“我......”
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顾易又开口:“放心,只有我。”
阮糖这才打开门,乳燕投林一般扑进顾易的怀里,差点将顾易扑了一个倒仰。
“你怎么找到我的?”
顾易揉了揉她的头,手底下是白色的软绒绒的帽子:“不管你在哪里,我永远都能找到你。”
阮糖仰起头,眼里含了一包泪。
顾易仔细端详她,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瘦了。”
阮糖忽然想到了什么,挣脱他的怀抱,回过头去拉着阮糕的手走到顾易面前。
“顾易,她是我妹妹。”
顾易似乎才把目光放到阮糕身上,略略点头致意,眼神深而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阮糖犹疑:“顾易,你不会把阮糕的消息告诉别人吧?”
那天,两人从阮家出逃,阮家的那个地下室有两道门,地下室的另一道门可以通向阮家外面,阮父等人正要追出去,阮糖立刻按下一旁的机关,一道道迷雾喷出,阮父等人被迷雾困住,一时摸不清方向,这给她们获得了短暂的一点出逃时间。
然后两人就在离阮家不远的地方,暂时躲了起来。
屋子也是阮糖带阮糕回家之前提前找好的,也是特意让阮糕藏身在可以通往阮家外面的那个地下室,在带阮糕回家之前,她就已经做了两手准备,这是最坏的准备。
所谓灯下黑,阮庆第一时间带人往城外的方向追了出去,却没搜查最近的地方。
“你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担心......”阮糕垂下头,揉着他的手。
“放心,你妹妹就是我妹妹。”他的声音是如此温柔,仿佛可以融化门外的冰雪。
一直躲着也不是事,阮糖说过要带阮糕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这段时间不是躲在地下室就是躲在外面这间小房子里,一直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根本没有带她去看看,再来阮糖一直计划着等风头过去就带阮糕离开上海滩。
阮糖决定,离开上海滩之前带阮糕好好玩一玩。
这一天,他们带阮糕领略上海滩的繁华,看电影、听戏、去舞厅跳华尔兹,穿街走巷去品尝各种藏在巷子里的小吃......
在此之前,阮糖一直以为顾易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隔天,她出门去买火车票,经过咖啡厅,却发现顾易瞒着她和她父亲私下见面,在谈论阮糕的事情。
原来,顾阮两家其实早就知道阮糕的踪迹,只是为了稳住她们,才一直按兵不动。
明明在那之前,顾易那么温柔地对她说过:“好,你妹妹就是我妹妹。”
原来,都是骗她。
他一直站在顾家这边,站在所谓的苍生这边,而不是她这一边。
阮糖不动声色,只买了两张火车票,为阮糕做好了很多她爱吃的甜糕当干粮,她让阮糕在火车站等她,如果没等到她,那就搭最后一班火车走,不要等。
既然为了所谓的苍生,注定要有人牺牲的。
那就让她牺牲好了。
阮糖根本就没打算去火车站,等明日,一切尘埃落定,阮糕也就安全了。
*
明明已经过了好多好多年,却好像才过了几日。
阮糖没有叙述起过往,只是望着阮糕说:“对不起,是我没有护住你。”
阮糕也没有纠结非要一个答案。
这么些年过去了,答案也没那么重要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没必要说对不起。”阮糕缓缓起身,往院子外走去,声音裹挟在风里,“对不起我的是他们。”
阮糖看着阮糕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
过了许久,她忽然想到什么,猛然起身,由于起身太猛,老迈的身躯差点摔倒。
她忽地往外跑,又折回屋子里,拿了手机,辗转联系到了顾家。
打给顾易。
她屏息凝神。
电话接通了,却忽然“砰”地一声,像是手机落地的声音,就再没了声响。
电话挂断了,像是某种预感。
阮糖跌跌撞撞往外跑。
随着车辆的行驶,往事翻覆而来。
雪很大,夜很深。
阮糖脸上擦多了白白的粉,换上了阮糕常穿的小洋裙,然后乖乖地被顾家的人带走了,丝毫不做挣扎。
她们是双胞胎啊,这样相像。
顾家人没有认出她,她也以为可以瞒过顾易。
她扮做阮糕的样子,不言不语。
可顾易还是轻而易举地认出了她。
顾易温柔而肯定地唤:“糖糖。”
阮糖的眼泪就这么簌簌地落了下来,顾易双手捧起她的脸,温柔吻掉她脸上的泪珠。
“你就是装的再像她,我也一样能认得出你来。”
阮糖泪落如雨,汹涌而下。
顾易说:“我记得你,最怕黑了。”
阮糖只是哭,没说话。
“糖糖。”他说,“一月后,就是我们的婚期。”
“对不起,顾易,对不起......”
“她人呢?”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个坟
“你找不到她的,我把她藏起来了,你们别想找到她。”阮糖擦掉眼泪,神色坚定。
“我也是阮家的女孩,我愿意牺牲。”
“你也是我的女孩。”他怎么会让她牺牲。
阮糖被顾易关了起来。
意识模糊前,她喊:“顾易,别让我恨你!”
“如果会失去你,我情愿你恨我。”
顾易垂首吻了她,温柔的吻,一如既往。
随后,他披上大衣,决绝离去。
阮糖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晚过去。
事已成定局。
阮糕被永永远远关在了坟墓里,为苍生作所谓的献祭。
她没有妹妹了。
阮糖竭嘶底里地哭喊着,跪在地上,徒手去挖坟墓,双手沾满泥巴,指甲断裂,鲜血淋漓。
“糖糖,别这样,没用的。”顾易去拦她,看着她的手心疼不已,“禁制已下,木已成舟,一旦被破坏,恶鬼丛生,必定生灵涂炭。”
“糖糖,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阮糖直接给了顾易狠狠的一巴掌,血糊在他脸上。指甲划破了他的脸。
他仿若未觉,只是紧张抓住她的手腕,问:“糖糖,疼不疼?疼不疼?”
“顾见,她是我妹妹,她是我妹妹啊!你明知道她是我妹妹啊!你明明知道的,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就算所有人都这样,你为什么也这样?”
阮糖泣不成声。
顾易立在原地,神色隐忍,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对他的咒骂,任她扑打着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糖住了手。
顾易爱苍生,爱世人,愿奉献,愿牺牲。
她从前有多爱他这一点,后来就有多恨他这一点。
她甚至觉得,他是爱世人的时候,顺便爱她。
两人无声对视着,一座小小的坟将两人彻底割裂开来。
她对着坟墓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泪没入坟土。
“对不起,糕糕,姐姐......姐姐最终还是没有保护好你。”
*
阮家的气氛很沉,正值壮年的阮父忽生华发,性子跳脱的阮庆也变得沉稳起来,阮母终日以泪洗面,还病了一场,仆人们行事说话越发小心。
阮糕好像才在这个家真正留下痕迹,他们才把她当成家人,开始怀念她。
阮糖终日不发一言,终于开口说话,是让阮父和顾家退亲。
不管父母亲如何反对,她还是坚决要退亲。
顾易不肯退亲,阮糖自是不肯,连一面也不肯见。
顾易派人送来定做好的婚纱,给她传信:“糖糖,届时我会如约来娶你。”
一月一晃而过,阮糖对顾易始终避而不见。
这一日,她老早就听见迎亲曲,由远及近。
于是,透过阁楼半掩的窗户往下看。
婚车如约而至,十几辆婚车从街头排到巷尾,鞭炮噼里啪啦,街头巷尾都是红纸漫天,唢呐吹着迎亲曲,半西式的婚礼,十分喜庆。
顾易从婚车上下来,白衬衫,黑色燕尾礼服,红色领带,琥珀色的纽扣,桔色的胸花。
手捧康乃馨花球,来娶她。
她曾梦见过的。
少女怀春时就开始经常做的梦。
梦里她穿着最美的婚纱,她最爱的人,她的竹马,她的未婚夫,她的顾易,来娶她回家。
阮糖回过头看房间挂起来的婚纱。
雪白的婚纱很美,比月光还要皎洁,比雪花还清软,比云朵还要轻盈,是她当初的满心欢喜。
可惜穿不上了。
街坊邻居纷纷领着顾家迎亲队伍发的红封。
阮家却不像是有喜事的样子,并未张灯结彩,无人迎客,大门紧闭。
这些人也大概知道婚事的曲折,都伸长脖子看着热闹。
不知道等了多久,新娘始终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