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玉——多梨
时间:2022-06-16 07:50:26

  乌鸡哥自然不是带章之微去这地方,他在附近有一个旧交情、老相好,对方租住在离福荣里不远的房子,乌鸡过去敲门,才几下,应声而开。
  是一个美人,金色头发,眼睛是那种介乎于褐与黑之间的颜色,一瞧就知是混血。
  她讲一口流利粤语,穿一条兔绿绒的裙子,开门时候还一脸抱怨,瞧见乌鸡和章之微后,面容稍霁,什么都没问,先将两人拽回房间。
  美人的房间并不大,很整洁,没什么装饰,有淡淡的馨雅香气。
  乌鸡做了简单的介绍,对方姓花,名为玉琼,很独特的姓氏,章之微不免多看她几眼。而花玉琼安静地听乌鸡说话,笑了笑:“原来是陆先生的侄女。”
  乌鸡说:“我现在能想到的地方,只有这里。”
  “留你们住一晚,倒不碍事,”花玉琼揉了揉头发,她并不在意,“左右晚上我要去工作,倘若到时找上门来,我只说被贼撬了锁,其余一概不知。”
  乌鸡说:“这不是玩笑。”
  “我知,”花玉琼声音温柔,她说,“明早你们要早些过关,今天早些休息比较好——想吃什么?我煮碗面?”
  章之微从未见如花玉琼般的美人,她是那种风情万种的温柔,身材稍微丰腴一些,像甜绵的牛乳糖,脸上总有些轻淡的温柔。
  章之微无事可做,只瞧见她桌上放了个白瓷细长颈的花瓶。瓶子有些渗水,下面就垫了一只碟子,同样的素白色,插着一枝红艳玫瑰。
  她很累了,就蜷缩在沙发上——她的衣服不干净,担心会弄污对方的床榻,和衣而卧,沉沉睡去。
  花玉琼在小厨房中,用一个锡质、木头柄的小锅煮面,加了些番茄和鸡蛋进去,乌鸡依靠在门框旁,安静看她动作。
  花玉琼问:“你们得罪了陆先生,以后不打算再回这边?”
  乌鸡苦笑:“你瞧我们,像是有命再回的模样?”
  花玉琼不言语,她打开一玻璃瓶,红红的盖子,里面盛着白色腐乳:“去大陆的话,你们要怎么生活?”
  “去上海,”乌鸡说,“之前有兄弟在上海做工,看看能不能将之微能送进大学。”
  港城贫富悬殊,早年由英国贵族文化统治,殖民者的洋风和浓厚岭南风格格不入,既有公家大族的少奶奶,也有赤脚穿木屐背孩子的辛苦母亲,71年,港城才开始有女秘书、女文员的仪容培训计划,但在20年代,上海就已经开始有了女店员、女速记、女打字员、女接线生等等的专业培训。
  就连读书也是,30年代中,港城大学才开始招女学生,而上海,圣约翰、沪江、震旦、复旦……早就开始招生计划。
  十年前,港城才开始开始迅速发展,假使如今要回内地,乌鸡能想到的,还是上海。
  花玉琼低头做菜,腐乳涂在薄薄的白切面包上,撒一些白糖,就可以直接吃。
  “反正你总有主意,”花玉琼笑,“不过以后,不能再见了吧。”
  乌鸡不说话,只是看她。
  良久,他才低低一声嗯。
  等待凌晨的时光如此难熬。
  花玉琼在晚餐后离开,她将钥匙交给二人,嘱托他们,离开时只需将钥匙放在门前花盆下就好。她在赌场中工作,经常在夜间工作。章之微吃得东西不多,她心中隐隐约约总有慌乱,莫名地忧心。乌鸡不能不睡,他在躺椅上将就着睡了三个小时,朦胧中睁眼,看到章之微还在望着窗外发呆。
  章之微脸上的妆早就没了,素素净净,或许也因此,嘴唇才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头发剪得整齐,更像还在读书的妹妹仔,听得声音,她转身,怔怔望向乌鸡。
  “害怕?”乌鸡问她,“你担心有人追?”
  章之微颔首,她皱眉:“我担心他们会追上。”
  在一个地方总觉不安心,乌鸡也是一顿:“那我们走。”
  两个人都穿一身黑,手电也没拿,乌鸡视力好,他就让章之微牵着他衣角边缘,两人在漆黑中穿梭,有些店铺还挑着灯牌,有些做典当生意的店铺也亮着灯,现在是凌晨两点钟,大半个澳门都入睡了,赌场还在清醒,有心人还在清醒,偶尔能听到某种夜鸟的叫声,沉喑低哑,亦有野猫动静,噗噗啦啦穿过,发出示威般的“哇唔”一声。
  章之微脸色苍白,心脏骤跳,好似下秒便要抽刀迎杀。
  红拂夜奔,林冲雪夜上梁山。黑夜是天然的遮蔽色,古往今来,仿佛所有传奇故事都少不得夜晚庇佑。斩脚趾,避沙虫,也需浓夜做衬。弯月为刀夜做袍,章之微跌跌撞撞在窄巷幽光中奔跑,她其实倒没怎么想起陆廷镇,她今日将关口视为唯一曙光。过去,又是一番新人生,不用再陷入“他为什么不爱我究竟要我做什么他才会爱我”这种炼狱,也不必再去想对方究竟对她是欲还是爱……
  无所谓了,她不愿多想。
  下去,或许又是一番天地。
  凌晨交界的空气有着血腥味的凉薄,从口鼻沁入肺腑,章之微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夜晚中,最好的交通工具是双足,只是此处距离关闸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乌鸡敲开当铺门,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载着章之微向关闸处骑行。只可惜无奸不商这句话再度体现得淋漓尽致,行至花地玛圣母堂,车链条断裂,天暗灯微,乌鸡蹲下检查一阵,决定弃车,带章之微继续逃。
  章之微体力有限,她跑了许久,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乌鸡也是,但两人完全不能放松——遥遥看着有亮光穿透薄夜,机车嗡鸣,乌鸡立刻拽住章之微,闪身避在绿植后。
  是治安警察的车,巡视而过,章之微屏住呼吸,看着上面人离开,身材高大,应当是土生葡人。她心脏乱跳,低声问:“会是找我们的吗?”
  乌鸡说:“大约是。”
  陆廷镇和夏家交好,而夏诚明和司法警局、治安警局关系匪浅……这样大半夜地出动找人,除了陆廷镇,乌鸡再想不到会有其他人选。
  章之微不做声,两人等待车子离开,才换了小路,专走黑暗隐蔽处。乌鸡有一副好鼻子,这帮了他不少忙,章之微夜视能力没有那么强,她跟着乌鸡跌跌撞撞走,不知脚下踩到什么,像是脱落的一块地砖,绊一脚,她整个人都向前倾倒,摔倒在地。
  饶是如此,章之微也没有发出声响,她不吭声,膝盖磕得有些痛,大约跌破皮肉……也不要紧,她爬起来,搭着乌鸡的手站起,听到沉闷的声音。
  乌鸡也僵住。
  与此同时,两个人听到巷口传来老四的声音:“这边找过了?”
  “四哥,都找过了,没人。”
  两个人在原地站定,月色不清明,黑暗浓,章之微听到细微的打火机声响,继而闻到香烟的气息。乌鸡垂首,看到巷口右侧,露出一只皮鞋,男人的脚。
  是老四。
  只露了锃亮鞋尖在这边,只需他往前一步,就能望到两个人。
  但老四并没有过来,乌鸡看着这双脚在巷口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折返,仍旧说:“再去别处看看。”
  氧气终于重入章之微肺腑,她缓慢地吸着气,膝盖上火辣辣的痛如藤蔓生,她瘸着腿站起来,乌鸡什么话都没说,搀扶着她,低声问:“今天过关?”
  两人都知其中有多困难。
  章之微咬牙:“先找地方休息,凌晨有珠海往这边的送货车——我们看看,能不能藏在车上。”
  乌鸡认可了她的回答。
  现如今直接过去已然不妥,乌鸡当即立断,打算带章之微往最近的农贸市场去。澳门所用的蔬菜水果基本都是珠海运来,每日凌晨,关口前,上百辆大型卡车都在关口通道前排长队,活猪、牛、鸡鸭蔬菜……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台风,皆无阻碍。
  乌鸡摸透了附近的路,扶着章之微在黑夜中走,转过一条巷,迎面看到正抽烟的老四。
  就他一人。
  视线相接,三个人都没有动。
  片刻,老四拿走唇上的烟,看着章之微和乌鸡。
  “你不该走,”老四对章之微说,“陆先生很生气。”
  乌鸡伸手去摸藏在裤中的枪,章之微却向老四说:“四哥,您放我们走吧。”
  老四不言语。
  “您知道,我留在陆廷镇身边,会有很多麻烦,”章之微说,“我知道您担心我是卧底,担心我会害了陆廷镇,也担心我将来缠着他要嫁他不好……现在是个很好的机会,您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放我去大陆,以后他不会再被这些流言困扰,无论是陆老板,还是陆太太,也不用担心到底是留着我的命,还是放我走……”
  她跑了太久,呼吸过促,声音发涩,条理仍旧清晰:“四哥,我叫了您这么久的哥哥,求求您成全我,这样也解决了陆老板、太太和陆廷镇的烦心事,一举四得,不好吗?”
  乌鸡将枪放回去,他什么都没说,就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给老四磕了两个头:“四哥。”
  求您。
  这已经是男人交出最大的尊严,乌鸡别无办法,只求一条生路。
  老四站在黑暗中,一身黑衣,只鞋尖反射锃亮的光,他一动不动,许久,轻轻移开脚步,低头将烟放在唇边,用力吸一口——
  香烟的火星在黑夜中骤然亮起,辣辣的烟入肺,还未吐出,一巴掌重重落在他脸上,牙齿松动,满口的血沫子和香烟气同时喷了出来,老四被冲击力撞到身体用力倾倒,重重趴在地上,被血烟呛到咳嗽不停。他抬眼,瞧见陆廷镇站在黑夜中,身影巍峨。
  “镇哥……”
  老四咳出声音,嗓子充斥着血辣气,烟气和疼痛压不住,他的肺部剧烈收缩,嗓音仍旧嘶哑,只强忍着。
  黑夜中,隐约听机车轰鸣,夜猫哀嚎。
  陆廷镇一言未发,他走到章之微面前,看也未看跪在地上磕头的乌鸡,一脚踢开。
  乌鸡发出沉闷的吃痛声,老四飞身扑过,按住他欲起的手,缴械。
  章之微颤栗,无法组织语言。
  她第一次见到陆廷镇打人,短暂失语。
  老四将挣扎的乌鸡捆绑,两个人都发狠,闷声相博。
  陆廷镇好似全未听到,他面容沉沉,注视着章之微,她剪掉长发,换掉他的衣裙,穿得这样简朴,好似下决心要划清界限。
  陆廷镇单膝半跪在章之微面前,伸手抚摸着她的膝盖,看清她的伤痕——这种质地的裤子,跌一下就摔破,边角处还有泥土的痕迹,湿漉漉的,还有几滴油渍,不知她蹭到了什么脏东西,原本完好的一双腿,因为摔倒跌破膝盖,还在流血。
  陆廷镇摘掉右手手套,以温热手指触碰着她伤口,盯着还嵌在她皮肉中的一些细小沙砾,看着骄傲的章小姐受如此罪。
  陆廷镇的手指压在砂砾上,只要重重一按,只要重重一按,她就会尝到逃跑的苦头。
  他迟迟未按下,移开手,触碰着她伤口附近完好的皮肤,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轻微的颤栗。
  三秒后,陆廷镇仰脸,看她。
  “你想去哪儿?”
 
 
第15章 对峙   叔叔哥哥
  陆廷镇从未见过章之微这种模样。
  她现如今穿着完全不合身的衣服, 仍旧没有穿胸衣,宽松衣服罩下,更显弱质纤纤, 衣服跌破成这幅样子, 膝盖还在往下流血,有些血液已经和衣服相粘, 贴在身上。
  可怜又倔强。
  陆廷镇自觉没薄待她,小时候章之微摔倒,都是他耐心哄,仔细看有没有摔坏;章之微性格活脱, 喜欢下海上山, 陆廷镇不拘束她天性,也由着她四处乱跑乱跳, 也不忘让人盯紧, 防止她意外受伤。
  他这样细心教导出的人, 因为几句话就起叛逃心,好好的衣服不穿, 车子不坐,就这么跑出来,东躲西藏, 衣服和脸都弄脏,就连身体也受伤。
  她竟想着离岛去大陆。
  陆廷镇手指在章之微伤口边缘按下, 语气加重:“说话。”
  章之微说:“过关, 去大陆。”
  她语调平缓, 陆廷镇却笑了一声:“你想法太天真。”
  手松开,陆廷镇将另一只手的手套也摘了,两只一并丢到乌鸡身上, 老四还在喘血气,按着他,动弹不得。
  陆廷镇仍脱掉外套,和之前每次一样,将衣服搭在不爱穿胸衣的章之微肩膀上,她下意识后退,又被他生生拽到身侧,用西装外套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遮住鸟喙。
  章之微容色凄婉,她的腿如今受伤了,跑也跑不得;乌鸡哥如今被老四结实按在旁边,挣脱不开,莫说过关,现在连走出这条巷子都难。
  她已经看到陆廷镇背后道路上投射的灯光,耳侧听机车引擎声响,不知多少人隐藏在那里,却无一人出声,都在等陆廷镇命令。
  “我这不是来接你了?”陆廷镇说,“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回港。”
  这样亲昵地说话,章之微低头,看到乌鸡,他整个人都被压制住,脸被迫按在地上,是强迫跪伏的姿态;老四唇边带血,脸颊红肿一块,皮质手套抽人并不是玩笑话,她不知那血是老四牙齿磕破唇,还是伤了舌头,或掉了牙。这些都拜陆廷镇所赐,他摘下手套,将衣服搭在她肩膀上,未对她下丝毫重手。
  她不知。
  “微微,”陆廷镇说,“玩够游戏,也该回家。”
  章之微说:“我要乌鸡哥跟我一块儿回去。”
  陆廷镇笑容渐敛:“微微。”
  章之微咬牙:“乌鸡哥如果出事,我也不活了,我死了更清净——”
  陆廷镇打断她:“年纪轻轻,说什么死活?”
  见她还是不动,陆廷镇转脸,终于看向被老四按住的乌鸡。
  “你不跟我走,”陆廷镇语调沉沉,“他只有一条路。”
  章之微眼皮一跳,她惊叫:“乌鸡哥跟你这么多年——”
  “我留一反骨仔这么多年,”陆廷镇反问她,“还不够?”
  章之微哑然。
  是的,她就是反骨仔的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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