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抵抗也是无用,陆廷镇知道怎么样能让她顺从。他绝不会对她施以暴力,也不会用那些羞辱性的语言。章之微是他一手带大,两人对彼此都了如指掌。就像陆廷镇知道章之微会怎么计划着逃跑,又会因何改变计划;也像章之微,知道如何才能让陆廷镇不痛快。
她不需要大吼大叫、歇斯底里,只要漠视陆廷镇,不给出他想要的反应,就能让他不悦。
章之微还是和孟佩珊回了电话,对方很紧张章之微的身体,叽叽喳喳快快乐乐地讲个不停。章之微听她轻松声音,心中酸楚,忍耐住,若无其事地和她聊天。
章之微不知道陆廷镇有没有对陆老板和陆太太保密,他们二人差遣佣人带礼物和滋补的人参灵芝送来,传话让她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再过去陪二老说说话。
章之微现在不能确定这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她分辨不清。
下午,无旁人时,花玉琼才对章之微说了另一部分,在章之微和乌鸡搀扶夜奔时,花玉琼的经历。
她工作到一半被陆廷镇的人带走,客人自然是不满意的,但哪里能和陆先生相比,提着裤子灰溜溜离开。陆廷镇的人对花玉琼很客气,让她洗过澡、穿上衣服,吃饭时,也给她一份。
花玉琼也没有见到乌鸡。
提到乌鸡时,她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一些淡淡愁容,还是主动安慰章之微:“没事,乌鸡哥讲义气,陆先生也通晓情义,不会有事。”
章之微不能和她言说其中利害关系。
夜间,花玉琼离开,陆廷镇仍旧睡在外面沙发上,留章之微独身一人。无论章之微如何说,陆廷镇都不肯允她见乌鸡。
反骨仔。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下属。
章之微极力想要对他说明,自从跟随陆廷镇后,乌鸡再没做过出卖他的事情。
陆廷镇玩着一只银质的打火机:“凭他一面之词,你怎知他再没做过二五仔?”
章之微张口:“我……”
“下一步,”陆廷镇将打火机倒扣在桌上,问,“你是不是想说,阿曼也一样,许久没做过?”
章之微说:“你不信。”
“微微,”陆廷镇说,“现在还留着阿曼墓碑,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章之微无话可说,她喝掉桌上的气泡水,看着玻璃窗外白日蓝天。
她还是跟随陆廷镇返港。
回程中,陆廷镇与她闲谈,提到胡先生的构想,对方想要建立一座桥梁,从港城屯门最西部开始,一直到内伶仃岛,另一段连珠海淇澳岛,名字就叫内伶仃洋大桥。
港城总督对此并不热衷,并不愿建桥,在陆廷镇看来,至少,目前十年、甚至二十年,都很难实施。
章之微终于有反应:“如果桥建好,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从港城开车到珠海?”
陆廷镇笑:“可以。”
“不过,”陆廷镇握住她手腕,她肢体生凉,幽幽寒冷,“等桥通时,我们可以带着孩子一同来。”
章之微置若罔闻,毫无反应。
陆廷镇等了几分钟,没等到她的回答,侧身看,只看到她安静沉默一张脸,她不肯与他讲话,像是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盒子中。
先前并不如此。
第一次时,章之微甚至不在意需不需保护措施,笑着亲陆廷镇的脸,眼巴巴望他,坚定地说怀了就生下,她喜欢孩子,也愿意和陆廷镇一同孕育。
现在呢?
章之微将手慢慢抽离,陆廷镇手中空余凉气。
她连肢体接触都不肯,转过脸,无声表达她的不悦。
回到家中,陈妈自然发觉二人气氛不对。家中房间多,陆廷镇将花玉琼暂且安排在另一个佣人房中,还有半年时间,足够让花玉琼学习菜式和如何照顾好章之微。陈妈起初对花玉琼抱有警惕,在得知她是陆廷镇雇佣的人、将来要陪章之微留学后,才松口气,细心教导她。
章之微和陆廷镇重新恢复到井水不犯河水的境地,对方不强迫她,也不让她见乌鸡,断绝她和乌鸡间所有的消息。章之微连对方是死是活、情况如何都不知,纵有好友佩珊上门探视,她也难以打起精神。
如何讲呢?
她养父对陆家有恩也有亏欠,她想走,陆廷镇又不肯。更不可能假装什么都不知,和从前一样与他相处……章之微能欺骗自己,陆廷镇爱她,却无法催眠,陆廷镇会放过阿曼和乌鸡。
回港城的第二日,章之微就病了,这次是真的一病不起。起初是咳嗽,后来是头痛,她食欲大减,吃什么吐什么,只愿意喝一些陈妈熬煮好的糖水,这东西不能补气血,陈妈看在眼中,心疼到偷偷掉泪。
陈妈不知澳门发生的一切,只当章之微和陆廷镇怄气,私下去问陆廷镇,想要他去哄一哄,劝一劝。做什么都不能糟践身体,要好自珍惜。
陆廷镇去了,也无用,章之微不肯与他讲话。
章之微不知要讲什么好,她如今病成这幅模样,自然不能再去上课。闲暇时就看书,或者和花玉琼聊天。佩珊每天放课后都会来看她,给她带作业,和一些书,或者其他新鲜的小玩具。
一月后,天气变得干燥,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拜访章之微。
陆廷镇不在家中,近期事务忙,他来这里的次数也减少。陈妈不认得这位瞧起来彬彬有礼的先生,听他自我介绍:“我姓夏,夏诚明,您可以问一问章小姐,我和她、还有陆先生一块吃过饭。”
陈妈如实转告给章之微,她病思倦怠,听到他的名字更头痛:“不见。”
花玉琼捧着书在读,闻言,她放下书,站起,跟陈妈一同出去。
章之微侧躺着,喝下床侧矮桌上炖补的花胶,刚放下碗,花玉琼拿着书进来,告诉章之微:“那位夏先生让我将这本书带给您,他说您应该很需要。”
章之微看不清,问:“什么书?”
花玉琼看了看封面:“三十六计。”
章之微气笑了:“他一定是来羞辱我……把书丢垃圾桶,远远扔出去。”
花玉琼性格温顺,她拿书要离开,又听章之微说:“等等,拿来,我先看看。”
这本书没什么稀奇,薄薄一册,是给中学生读的,还有插图,瞧着平平无奇。章之微皱眉,随意翻了几页,忽而停下。
书中夹了一枚形状精致的书签,宣纸,上面以毛笔墨汁绘着灵芝与紫薇花。
章之微拿起书签,垂眼看。
这枚书签所在的一页,四个字泛着油墨香气——
金蝉脱壳。
第17章 试探 不如叉烧
1983年的港岛并非平稳发展。
60年代的社会充满朝气, 只要肯吃苦,奉献力气,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总能谋得一份出路, 僧多, 粥也不算少。七十年代的人消费能力也强,选择多, 好似无论做什么都能卖得出去,遍地机会。
到了80年,才稍稍放慢脚步。
陆廷镇密切关注港岛前景动态,从年初到现在, 市民们无一不关注公报上的消息, 仿佛人人都要化身预言家,想要从那些铅字的行距间占卜出港岛未来。
港元汇率持续走低, 汇价大跌, 对陆廷镇来说倒不碍事, 如今的港岛早已不是之前各行各业都由英国人和非华人垄断的时刻,华商也在逐渐崛起, 这些对某些英资企业而言并非好事,对陆廷镇来说,却是一个机遇, 借此,本地华商筹谋, 或联手或竞争, 要去啃英国人控制的传统经济领域。
为这件事筹谋, 陆廷镇近些时日休息时间不多。
谈话至深夜,陆廷镇饮些酒,让司机在离家尚有一千米的位置停下, 他步行去买一份砵仔糕,周围有人在办丧事,放着幽幽挽歌: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陆廷镇留神细听。
隐约记得,三年前,章之微就爱在放课后守在电视前看《楚留香》,这首歌似乎是其中歌曲,陆廷镇不看这些,也弄不清楚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他倒不像其他的家长,拘束她,不许她看,爱玩爱新鲜事人的天性,陆廷镇任由她看,自己在吵吵嚷嚷的电视背景音中低头读一本书,偶尔抬头,瞧见章之微吃一枚甘草榄,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她不爱穿鞋,就光足踩在地毯上,瘦削的身体像被春风吹拂的杨柳枝。
视线相接,章之微会扑来,问他:“陆叔叔这次出去多久?会不会给我带礼物?”
外面有人私下谈,什么污言秽语都有,有人说章之微是陆老板的私生女,还有人说陆廷镇有怪癖,才会养着她……这些东西都不入他耳朵,陆廷镇难得在她身上发善心,在她无聊时陪她说话,外出归家给她带着礼物,给她东西吃。
她的英语是陆廷镇亲自教的,名字是他取,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也交给陆廷镇看,对方是想要向她伸出“友谊之手”的男生,在教会学校外遇见过她多次,用拙劣的字体和英文来倾诉生涩的感情。章之微看都未看,直接丢给陆廷镇,陆廷镇读到半截,举到蜡烛上焚烧殆尽。
陆廷镇喜爱她倔强不同,又不爱她过度倔强,执拗。
譬如现在。
陆廷镇买好砵仔糕,沿着一路鹤望兰缓步走到洋房楼下,抬目可望明灯,植物影中,窗帘紧闭,唯余灯光明影,章之微还未休息。
陆廷镇推开门,陈妈热情迎上。他吃过晚餐,不需人准备,只问她:“微微晚上吃了什么?”
陈妈答:“鱼丸面。”
陆廷镇皱眉:“怎么吃这东西?”
“小姐胃口不好,我煮了汤饭,她不爱吃,”陈妈窥探他神色,斟酌,“还是玉琼跑去买了鱼丸面,小姐慢慢地全吃掉。我想,可能因为小姐想念父母……”
陆廷镇脱下外套,打断陈妈的话:“我知道了。”
章之微果真没有睡觉,她还是倦倦的模样。今天不咳了,也不再发烧,膝盖上的伤口已经掉了一层血痂,新长出的肉又嫩又粉,每日,花玉琼都为她细心涂防止疤痕的药物。
陆廷镇带回的砵仔糕并没有让她开胃,章之微只尝一口就捂着嘴巴吐出。陆廷镇倒了水给她,她固执不喝,推开陆廷镇的手。
陆廷镇语调缓和:“怎么喜欢上吃鱼丸面?”
章之微说:“乌鸡哥最爱吃鱼丸。”
陆廷镇握着杯子:“这么久,气还没消?”
他说得轻巧,章之微抬头看他:“你叫我怎么消?”
“微微,”陆廷镇叫她名字,“我们谈谈。”
章之微默不作声,她的手抓着床单。
“其一,我知你和乌鸡关系匪浅,否则我不会留他到现在,”陆廷镇说,“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你认为我应当放他走?”
“其二,现在我和父亲都不追究阿曼过往的事情,也是为了保全你的尊严,”陆廷镇冷静看她,“其三,微微,因为旁人几句话,你就可以不在意这么多年教养你的恩情,你认为这样很合适?”
章之微说:“所以你知道乌鸡会带我走。”
陆廷镇放下杯子,他触碰章之微短发:“瞧,我说过你不笨。”
“你几时知道的?”章之微问,“是从我们刚到澳门?不,乌鸡早就弄好了返乡证……你知道乌鸡策划从澳门跑,所以你主动提出,带我去澳门玩,对不对?”
陆廷镇不说话。
“你故意制造机会,你在试探我,”章之微说,“你根本……”
她说不出口,虽然早就猜到,但如此直白说出,她还是有些伤神。
“你不也一样?微微,”陆廷镇说,“乌鸡说了,你就信。我养你这么多年,放着舒服日子不过,眼巴巴跑去大陆,这么多年,我就养一小白眼狼?我是圣人?养你不求回报?”
陆廷镇只摸她那被齐齐剪短的头发,指尖贴着她的耳朵滑过,不触她分毫。
“你不是已经拿走回报?”章之微看他,“搞我这么久,还不够?”
陆廷镇十指收拢,握住她头发,咬牙:“章之微。”
章之微心灰意冷:“陆廷镇,这样下去太无趣。你想搞多少次都行,搞够就让我走吧,就当您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我不做什么陆太太的美梦,也不想做你情人,和其他女人共享一根东西,我嫌脏。”
陆廷镇斥责:“你说什么屁话?——夏诚明下午见你,他带什么东西送你?”
“一本烂书,早就被人丢了,”章之微面无表情,她看陆廷镇还要再说,倾身按他脖颈,口中也念,“趁着你还干净,不搞白不搞。”
陆廷镇抚摸她的脑壳:“早知养你这样气人,不如养块叉烧。”
章之微冷笑:“你要是敢搞叉烧,我还敬你一声英雄呢陆叔叔。”
被她句句点火惹气,陆廷镇本就素了许久,哪里还能忍。况且她膝上伤口已好,退了高烧,也不再咳嗽,拽了领带将她绑得严严实实,章之微仍旧用语言激怒他。
“装什么正人君子,”章之微骂他,“陆廷镇,你要是好人,一开始就不会借着酒劲和我荒唐;你要是真君子,一开始我亲你手时你就该拒绝。承认吧,你就是变态,你就是喜欢我。你喜欢我,但因为身份不能娶我,你就想让我给你当情人做小老婆你这个混蛋——”
陆廷镇捂住她唇,手下发狠,低头要亲她不安分的脸,恰好听到卧室门响。
他回头,看到一脸惊慌失措的花玉琼,她手中端着杯子,慌乱震惊地看着这些,像误入战场的羔羊。
陆廷镇说:“滚出去。”
和话同时落地的还有一只花瓶,不偏不倚,被丢出去,在花玉琼脚下裂开,水浸透地毯,玻璃碎片和折伤枝茎的花一同憔悴落地。花玉琼后退一步,战战兢兢关上门。
陆廷镇看着与他置气的章之微,还未入,她已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像是下一刻即将引颈受戮。脸上看不出少女羞涩,也瞧不见渴求他的神色,陆廷镇抚摸她脸颊,看她倔强一双眼。
只是一场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