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察觉对方的不坚定。
“我看你是疯了,”陆廷镇松开她,伸手轻揉她腕上勒痕,揉了几下,越擦越红,他才停手,“没事,做叔叔的,总要让一让晚辈。”
章之微喘粗气,狠狠瞪他。
“还是年纪小,年轻气盛,你知道怎么说才惹我生气,我知你心中有气,也不怪你,”陆廷镇捏着她细细手腕,声音低下去,“没关系。”
那句没关系,不知是讲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过了几分,陆廷镇又说一声:“没关系。”
他最终没有对章之微下手,等她再养一周病,医生检查无碍后,仍旧差人送她去上课。
章之微再没见老四和乌鸡,陆廷镇身边重新换了两个人,章之微之前见过,却叫不上名字,他们待章之微仍旧客客气气,叫她“小姐”。
上学的第一天傍晚,章之微被接到陆家旧宅去见陆老板和陆太太,他们二人仍旧同先前待她,滴水不漏,瞧不出什么端倪。陆太太很担心章之微身体,又关切问她最近吃什么药,饮食如何,一一问过后,才又笑着问她,澳门好不好玩?等毕业后,章之微就能去更多地方……
今晚来吃饭的不仅仅有章之微,还有夏诚明和他的那位表妹,两个人衣冠楚楚,谈笑风生,游刃有余。陆老板显然很喜欢夏家表妹,三番几次被逗得前仰后合。
陆廷镇不在,他差人回过话,今晚会迟一些。
章之微不想听夏家表妹的奉承之语,独自起身去花园发呆,张妈不在,那两个碎嘴的丫头,小月和丽珍也不在,她无人吵架,无人在意,很是无聊。
章之微低头,拔根草叶,在地面上描出一只鸽子,正细细绘爪,听身后有人笑:“章小姐真是一双妙手,拿草梗也能画得入迷。”
章之微仰脸看:“你来做什么?”
夏诚明白衬衫外只一灰色马甲,彬彬有礼走下台阶:“来救你脱苦海。”
章之微说:“你诓我。”
“实不相瞒,明仪也想做陆太太,”夏诚明直接亮出底牌,不疾不徐,“但你瞧,你在一天,陆先生就难考虑娶妻的问题。”
他真是新时代的优秀生意人,讲话也不兜圈子。
光明磊落新派人,大大方方告知她,他那边能拨出多少数目,问她愿不愿做。
谈话间,他已然走到章之微右侧,低头细细看章之微的画,称赞:“章小姐这鸳鸯画得当真栩栩如生。”
章之微丢掉草叶,也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发问:“你打算怎么帮我?”
“港岛是陆家的地盘,我动不得,”夏诚明意味深长,“但马来西亚不同,陆廷镇少去吉隆坡,我在那边刚好有些小生意。异国他乡,想要做些什么,也容易得多。”
章之微等他继续往下说,夏诚明却不开口了。
章之微明白他所言之意,瞧他不说,忍不住催促:“然后呢?我去吉隆坡,然后做什么?”
夏诚明却在此刻收声。
他起身,面不改色,对不远处伸手,笑着说:“陆先生,您终于回来了。”
第18章 蒙蔽 美人为计
陆廷镇缓步而下, 月光苍凉,落在章之微脸上是不甚健康的一道白。他俯身,牵着章之微的手, 将她拉起。
他留意到地上的画。
“你画的孔雀很美, ”陆廷镇称赞章之微,“惟妙惟肖。”
章之微不出声, 她听夏诚明同陆廷镇攀谈,两人聊的多是些生意上的事情,章之微不爱听,她折身想走, 被陆廷镇握住手腕, 收紧。
章之微用力挣脱,纹丝不动, 她咬牙, 听见夏诚明说:“……选择女友, 还是要温顺乖巧得好。”
陆廷镇不接话,他用眼神警告章之微。
“有时候, 越是强硬,越难得到想要的东西,该示弱就示弱, 学会适当服软,”夏诚明笑, “卧薪尝胆, 总比以卵击石要好。”
章之微不挣扎了, 她心神一动,克制着不去看夏诚明,而是看陆廷镇的手, 他握得很紧,紧到章之微小声吸了口冷气。
细微一声,陆廷镇松了松。
“……男人都爱温顺美人,美丽又愚蠢的最好,”夏诚明说,“陆先生不一般,看上的人也聪慧。”
陆廷镇说:“不过是各有所好。”
今夜谈天止步于此,陆廷镇握着章之微的手回去,直到到餐厅前才松开。天下没有叔侄连吃饭也要手牵手,章之微看到角落里摆放的落地灯,鎏金的,造型别致,百合的样子,柔柔地开,将人的影子都照到淡若无痕。
陆廷镇的手贴在她肩上,轻轻推她一把。
章之微迈步进入餐厅。
今晚和之前并无区别,陆老板看那位夏明仪小姐也不错。人在高处、上了年纪的人大多都有共同点,忧心自己后继无人,忧心偌大家业拱手让人。陆廷镇已经过了适婚年龄,却还迟迟未交女友,令陆老板心急如焚。
之前的那位出身书香世家的小姐也好,今日的夏明仪也好,陆老板只盼着陆廷镇早些成家生子,好让他也能够含饴弄孙。
陆廷镇仍同往日一般,对待夏明仪同样客客气气,话题扯到交友婚姻,他就表明立场,委婉拒绝。晚餐结束后,原本斗志昂扬的夏明仪,也泄了气,无精打采地尝最后一例汤。
临走前,夏诚明送给章之微礼物,仍旧是一本书,讲历史,讲成语故事起源,还有一份报纸,今日的,不知是不小心放在袋中还是故意的,上车后,陆廷镇先取报纸看,没有异样,任何划线标注也无。
章之微打开历史书,自带的书签夹的那一页,讲越王勾践战败被囚,睡在柴草堆上,舔舐苦胆,又曲意逢迎吴王夫差,让对方慢慢放下警惕……
章之微合上书,书签顺手夹在另一页。
她主动对陆廷镇说:“报纸上讲什么?”
或许是这几日里,她第一次用这样不呛人的语气主动聊天,陆廷镇颇有些惊诧,看她:“一些无趣的八卦。”
“桃,色绯,闻?”
“腐朽思想。”
陆廷镇将报纸丢给她,章之微细细读,果然是腐朽思想,整张报纸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教女性如何散发原始魅力来诱惑男人。研究男士们喜爱怎样性格的女人,女人怎么装扮能够吸引男人,教女士如何正确发嗲,言行举止,好似要将人全都拘束着,磨平棱角,往一个苛刻的条件去套。
章之微折好报纸,团成纸团,丢到陆廷镇身上:“无聊透顶。”
陆廷镇赞同:“你不必看这些东西,现在就很好。”
章之微不言语,她有些闷,将车窗打开一丝细缝,眯着眼睛看窗外夜色,流光溢彩。她大约明白夏诚明的意思,他为了自己妹妹的婚事和陆夏联手的将来,也会帮忙章之微“金蝉脱壳”……只是陆家这棵大树枝繁叶茂,根系深深植于港岛土壤中,盘根错节,夏诚明不敢轻举妄动。但他有把握让章之微在吉隆坡脱身……
前提是,陆廷镇还肯送她去马来亚大学读书。
思及此,章之微侧身,问陆廷镇:“老四和乌鸦都不在,你打算只让玉琼陪我去马来西亚?”
陆廷镇闭目养神:“不去马来西亚,留在港城。”
章之微震声:“什么?”
“读港城大学,”陆廷镇说,“将来再申请英国的学校。你不是舍不得我?那干脆就在港岛读,我每天接你回家。”
章之微忍着情绪,她看着车窗外苍凉夜色,知道现在势必不能再和他起争执,免得被瞧出端倪。
是啊,她在澳门逃跑未遂,陆廷镇已有警惕之心,怎么可能再轻而易举放她去马来西亚。
她捏着掌心,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月亮。
夏诚明明显知道她的处境和性格,言语中都让她假装示弱,卧薪尝胆,让陆廷镇放松警惕,答应她去马来西亚……
章之微性格傲,现在让她立刻去向陆廷镇撒娇卖乖,她做不到,陆廷镇也不会相信。
慢慢地,她仍坐回去,转脸看玻璃窗外,发呆。
卧薪尝胆。
金蝉脱壳。
「几时发嗲,何等重要」
晚上陆廷镇不碰她,他有自己的房间,上次倘若不是花玉琼闯入,可能两人已经激情一场。在大部分情况下,陆廷镇都能很好把控住自己欲望,因此连美人计这一招也暂时无法实施。
陆廷镇已经开始让人准备章之微去港城大学的资料,周末中也给她请老师补习,要求她必须拿到一个优秀的成绩,章之微身体病刚好,前段时间心神不宁,功课落下许多,现在又被陆廷镇逼着学习,极为吃力。
多次想要撕书赶老师,都又忍下,章之微终于清楚地明白,在如今社会,一个女性,倘若没有家人,也没有学历和安身立命的本领,是会被嚼到骨头都不剩。
正如上次乌鸡策划的“逃离”,在他计划中,到达大陆后,仍旧要送章之微去读书学习。
章之微认清这点后,开始跟着老师好好学习。
但她发现自己和陆廷镇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少到章之微怀疑,他是等她睡下后再来。
只要在港岛,陆廷镇晚上一定会回来住。陈妈也说,先生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询问章之微的饮食和身体情况,其次才是学习。
章之微不傻,她知其中关窍。大抵是先前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陆廷镇同样有傲气,自然不会再三来见她,和她争执。
眼看时间一点点往前推,再不努力就真的去不成马来亚大学,要留在港岛上,继续这样和陆廷镇在一起。对方打定主意要磨她的性子,磨到她甘心低头,甘心同他好……将来呢?倘若陆老板相逼,倘若章之微真得被磨去脾气……是不是真要做他情人?
章之微心急如焚,仍要按着性子等待时机。
时机终于来临。
周六,花玉琼身体不适,头晕无力,陈妈送她去医院治疗,只留章之微独自一人在家。
家庭教师今日也请假,她要陪儿子过生日,取消了今天的辅导。
章之微在浴缸中放满水,打出充盈的泡泡,故意在地板上铺满肥皂水,狠狠制造一场摔跤。
手腕磕到浴缸上,痛到章之微吸口凉气,不过不要紧,她小时候也这样摔过,不会伤到骨头,顶多让皮肉淤青,瞧起来可怜几天。
黑色发茬也沾上泡沫,她视若无睹,早先剪掉那些长发,现在努力长了一月,仍旧瞧不出什么区别,陆廷镇让人为她修剪过一次,瞧起来更像学生。
泡沫中,章之微冷静地支撑着起身,裹上浴巾,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开始拨号。
叮铃铃。
铃声响了。
陆廷镇刚抽过烟,正和人商谈购买电灯公司事宜。
房间中并没有多余的装饰,大方,稳沉,毫无哗众取宠的摆设。只有会客室上摆着一只古朴的瓷盘,是宋朝的东西,钧窑烧出来的贡品。
谈到一半,人慌里慌张地进来,告诉陆廷镇:“陆先生,章小姐打电话找您。”
陆廷镇颇感意外。
章之微已经冷脸许久,怎会主动找他?
合作伙伴尚在,陆廷镇没有起身,而是问:“她说什么?”
“章小姐说,她不慎在浴室跌倒……”对方有些为难,“好像是摔断胳膊,家中无人,才打给您——”
话没说完,陆廷镇已然站起,他离开房间,大步走向电话前,听筒还放在桌上,像孤零零躺在白瓷砖上的伶仃身影。
陆廷镇拿起听筒:“微微?”
三秒后,陆廷镇听到章之微哭泣的声音,她在吸着冷气,颤抖开口,以他许久未听过的孱弱和隐隐依赖。
“陆叔叔,是你吗?”
“胳膊好痛,我是不是要死掉了……陆叔叔,你快点回来好不好,我流了好多血我很想见你……”
第19章 发嗲 温柔陷阱
陆廷镇推开门时, 裹着白色毛巾的章之微无助地坐在沙发上,他一眼看出对方毛巾下未有寸缕,立刻转身呵斥后面的人:“站着别动。”
几人登时刹住脚步。
陆廷镇面色铁青, 他大步走向沙发, 看着还在落泪的章之微。章之微的头发还没有干,仓皇地往下滴水, 脸颊一抹绯,有血液顺着她的腿往下流,像沿着玉石落的朱砂。陆廷镇脸色沉沉,伸手触到她腿, 章之微不躲避, 任由他捏腿掌握,只用力咬住唇, 咬到唇色发白。
“好痛, ”章之微捂着自己的右臂, 她终于说话,带哭腔, “我的胳膊可能要断了。”
陆廷镇已经掀开毛巾,还好,血液并不是从他担忧的地方流出, 她只是腿部被尖锐的物品划了一下。章之微的止血速度要比旁人差些,才会看起来如此狰狞。确认好这些, 陆廷镇去拿她的贴身衣物和裙子, 为她穿上后, 才让人进来。
不必去医院,陆家就养着最好的私人医生。陆老板曾胳膊中流弹,整只右手鲜血淋漓, 也是私人医生在家中帮他处理好伤口。
医生拿着医药箱,让章之微依靠在陆廷镇身上,低头专注清理腿上伤口,章之微动不得胳膊,不出声。
陆廷镇这些年养章之微用心,几乎没让她吃苦头,现在瞧她皱眉忍痛,身侧有旁人,他也不好说哄她的话,只扶着她,听她轻轻吸着凉气,咬到牙齿都在响。
不知是因旁人在,还是医生说了无事,章之微不再叫陆叔叔,抿着唇,脸色仍旧苍白,柔弱无力地攀陆廷镇胳膊,纤细一双手就搭在他衣袖上,瞧起来像下定决心不触碰他。医生持镊子夹了沾着药水的棉球落在她伤口上。章之微从喉间发出似怕似惊一声喘,泪意盈盈,手指无意识攥紧他衣袖,微微垂首,压抑着不出声,一滴热泪落在陆廷镇胳膊上。
可怜到让人心疼。
陆廷镇低头看章之微手腕,那串砗磲果真不见。他不信佛神,此刻却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空荡荡手腕,以做安抚。
章之微闭眼不看伤口,陆廷镇看得清楚,瞧起来像被碎瓷划伤,还好并不深,也不大,毋需缝合,只是又要忌口,又要一段时间不安分。腿上伤口处理完,才看胳膊,应当没有骨折,陆廷镇不放心,又抱她去最近的医院做了详细检查,只有轻微擦伤,不是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