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看好港城的前程,”陈修泽说, “走了也好。”
这群鬼佬不走, 难道要他们一直在这儿横行霸道?
车子从怡和洋行前行经过, 陆廷镇看到玻璃窗外一闪而过的蓝底白叉旗帜。
“用卖鸦,片的钱做生意,”陆廷镇说, “他们早该走。”
他与陈修泽刚洽谈完毕,两人只差一岁,曾在同一所大学中进修,在毕业后,各自接管家中生意,于某些事情上,总比其他合作伙伴多一份天然的惺惺相惜。车子行到鹅颈涧,陈修泽忽然叫司机停车。
陆廷镇诧异:“怎么?”
“看到一朋友,”陈修泽打开车门,他拄着拐杖,对陆廷镇抱歉一笑,“今日就到这里吧,回见。”
他右腿有伤,走路时其实只有一些轻微的不稳,只是习惯性借助拐杖。陆廷镇与他告别,让司机将车往前开了开,眯着眼睛往外瞧。
鹅颈桥下最火热的活动就是“打小人”,用纸张裁出小人模样,用鞋底敲打。做这个活动的多是上了年纪的大妈或者阿婆,现如今不是惊蛰,许多人都无所事事地坐着,等待客人上门。陈修泽拄着拐杖走过去,在一个半蹲着的妙龄少女前俯身。
陆廷镇收回视线,他对副驾驶的人说:“阿兰,找个人跟着陈老板,查查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
自从老四和乌鸡一同被送到澳门后,陆廷镇身边的得力人选就成了阿兰和大豹。阿兰名字秀气,其实是个肌肉壮实的大汉,一顿饭要吃一斤半米饭。虽然他个子高,却也不无脑,心思格外缜密。
陆廷镇其实心里明白,能让男人这样下车去看的女性,能是什么?看年纪绝非陈修泽私生女,又不是他妹妹,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英雄难过美人关。
陆廷镇不自觉又想起章之微,她这几日心情不好,大约也是水土不服,或者真得孤单。每次打电话都无精打采,或者强颜欢笑,就连声音、气也比先前弱几分。去马来亚大学读书是她自己选择的一条路,现在因为学业和环境而不适应、难过的人也是她,陆廷镇本该借机教育她,教她自己承担起选择的责任和后果——
舍不得。
她先前过得不好,年龄也小,被他接来后一直精心照顾,陆廷镇又怎舍得在她无助时加以指责?只能自我安慰,微微年龄小,没有定性,这都是正常的事情。
况且上次冷战也是微微先低头,夜奔之事终究还是让她尝到苦头、吃了教训,也磨了磨她任性执拗的性格。陆廷镇喜欢给予乖孩子奖励,她后悔了、哭啼啼该怎么办?还是耐着性格哄。
陆廷镇没见过比她还要可爱的甜豆包,一边呜呜呜地撒娇,一边哽咽着说自己对他的想念,说在这边好孤单。细算之下,他和微微的确从未这样远、这样久地分别过,只是再纵容,也不能将她接回。书要读,她也得自力,否则,将来怎能放心她一人去英国深造?
……算了,倘若她真舍不得自己,还是照例回港城吧。
像所有长辈,陆廷镇为自家女孩究竟是继续深造、还是来自己身边安稳两件事而忧虑。他既希望对方能再宽阔天空展翅高飞,莫做檐下小雀;又担忧外界风雨交迫,折损她羽翼未丰的身体。
两难之间,陆廷镇按眉心。
他想,或许等这段时间闲下,他可以去看看微微,陪陪她。
女孩子嘛,娇气一些,不是什么坏毛病。
中午章之微又和他哭啼啼闹一场,嫌弃他不在意,不爱她,不肯陪她聊天讲话……事态紧急,陆廷镇暂时没有哄她。她这几日脾气渐长,偏偏根源在于爱他、缠着他,这叫陆廷镇连火也生不起。毕竟是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如果不是分离太久,如果不是她太过孤单,大概也不会说出这种话。
思及此,陆廷镇头痛叹气,甚至开始思考,是否将老四和乌鸡俩人打包送过去。
有熟悉的人在,或许她心情会好些。
当然,这种话不能先告诉她。事情未有定论前,陆廷镇绝不会先透出消息给她,免得她白白期待,一场希望落空。
下午,陆廷镇经过维园,今天是周日,维园阿伯仍旧在慷慨激昂地发表感言。陆廷镇只在阳光下望了望他们,事态如此,人心惶惶,维园集会次数要比之前多许多。陆廷镇喜欢看这些人为了捍卫自己观点而争执、宣讲到满头大汗的模样,即使他们说的东西大概率都是荒谬到堪比彗星撞击地球。
那又如何,人人都拥有表达自我观点的权利,即使这个观点不正确,那既然表达能给予人们快乐,它就应该存在。
或许是这几日事务繁多,陆廷镇喉咙也有些不适,往日里,都是章之微给他买些滋养的药材食物慢慢地炖。陆廷镇没让人教她做这些,她小时候苦日子过得够多,长大后不需再用汤水来拴男人的胃。长到成年,章之微一双手没有一粒茧子,嫩到陆廷镇都不舍得让她用手帮忙。有些人笑称章之微被他养得骄纵,陆廷镇倒觉着那些人没眼光,看不出微微的好处,他身体不适时,微微比谁都着急,炖滋补药也眼巴巴地守着,可怜又叫人心疼。
果不其然,中午陆廷镇早早结束通话,惹怒了她。晚上的电话是花玉琼接的,唯唯诺诺,告诉陆廷镇,章之微在吃晚餐。
陆廷镇说:“让她接听。”
花玉琼过去了,不到一分钟,又为难地告诉陆廷镇:“小姐不肯。她说她现在不想听电话,希望您好好休息。”
陆廷镇知道花玉琼定有美化。
花玉琼外表瞧着艳,其实本质像沙包。陆廷镇出钱替她解决麻烦,又用高薪请她照顾章之微,让花玉琼不必再出卖皮相生活。好在她并非无脑,平时对章之微亦关照有加。
陆廷镇不迁怒花玉琼,只说:“请她过来,我慢慢等。”
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分钟,终于听到章之微的声音,哽咽可怜,果然还在为中午的事情生气。
陆廷镇这次没有忍住,告诉她,过几日去探望她。
娇气包不娇气了,她又小心地担心他事业,担心他身体……
陆廷镇想要笑,又想把她抱起来塞怀中。
其实陆廷镇并不想让她去浮潜,毕竟要离吉隆坡这样远,纵使有人看护,万一有什么意外,该怎么办?但她哭得委屈可怜,中午又刚和他生过一场气——
算了,由着她去吧。
也就纵容这一次。
出去玩玩,让人盯好,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好吧,你想去就去。”
从小到大,我对你的纵容也不止这一次。早在阿曼卧底身份被揭穿后,我也同样在父亲面前跪了一小时,发誓,才让你继续在陆家住下去;这么多年,我一直往上走,为得就是能彻底护住你,有筹码和父亲谈判,能让他不再干涉;你于澳门跟随乌鸡夜奔,也是我瞒下一切,对外只说你我吵架;我本该将乌鸡处理,却因你的眼泪的哀求再度心软……
左右不差这一次。
“还是那句,带好人,别贪玩,”陆廷镇叮嘱她,“给我打电话,别让我担心。”
“知道啦,陆叔叔最好了!”章之微欢天喜地地回答,她声音柔软,“陆叔叔最近喉咙不舒服吗?记得多喝水,让陈妈给你煲汤……”
倘若让步能换来微微柔顺体贴,陆廷镇也觉心安。
次日清晨,陆廷镇的眼皮一直跳。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陆廷镇给章之微打去电话,知道她正开心准备出去玩的行李——劝诫的话拢在口中,陆廷镇不忍令她失落,也不再说什么,仍旧嘱托她一切小心。
直到晚上,陆廷镇才接到马来西亚打过来的电话。
电话直接到老宅中,陆廷镇正和父母用餐。他如今仍旧住在先前和章之微一起的房子,就睡在她房间中,只瞧着她的小东西,也觉着舒适。不过,每逢三六九,还是会来这边,和父母一同吃晚餐。
按照陆家旧宅的规矩,用餐时间,非必要不接听电话——听到是马来西亚打来的,陆廷镇笑了一下,告诉那人:“你去告诉微微,就说我还在吃饭,等会我就回电。”
陆太太用小瓷勺喝血燕粥。
陆老板一张脸看不出情绪,气定神闲。
那人踟蹰。
陆廷镇觉出不对,他笑容渐敛:“出什么事?”
“先生,之微小姐……”那人悄声,“之微小姐在海里淹死了。”
第24章 如果 与君长诀
陆太太早些年遇到过一些事情, 对“死”这个字听不得,听一下,就要头痛。
尤其是“之微”和“死”两个字连在一起, 她手中盛着血燕的碗掉落在地, 跌个粉身碎骨。一碗还带着热气的东西浇在她身上,她也不觉烫, 下意识转身去看陆廷镇。
“你说什么混账话,”陆廷镇面无表情地呵斥他,“谁允许你这样咒小姐?”
那人哭丧一张脸,不安极了:“不是……我没有, 是……是马来西亚那边, 说小姐浮潜入水,好久没上来, 可能是被浪冲走了……”
陆廷镇不能再听。
他的耳朵好似有嗡鸣, 细微的电流, 聒噪声线。
张妈疾步走来,拿毛巾为陆太太擦裙子上的粥, 仔仔细细:“太太,您别动……”
陆廷镇站起,他一言不发, 大步走。他需要确认,确认这不是一个谎言。
陆老板在身后叫他:“廷镇!!!”
陆廷镇不作声, 他已到听筒前, 手握着听筒的佣人战战兢兢, 头也不敢抬,眼睛乱飘,颤抖着手将听筒递上。
陆廷镇握住听筒, 压在耳侧,细微电流从听筒入耳,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教微微游泳的时候。
章之微第一件泳衣是陆廷镇挑的,不是传统保守的蓝色连体衣,而是分开的,明艳大红色,很漂亮,下面是个小裙子,上面也护得严严实实。她不是专业的游泳队员,因而不需要追求无阻力的泳衣,只要能学会游泳,将来倘若有意外,也不至于出事。
这是陆廷镇当时的念头。
章之微一开始并不想学游泳,她怕水。
是陆廷镇要她学,亲自带她下水,让她克服对水的恐惧。
如果她一直怕水。
陆廷镇对着听筒说:“我是陆廷镇。”
教章之微游泳时是晴天,在此之前,连续降下五日雨水,微微最爱的一本书放在阳台上,忘记收回,粗心的佣人没有关那一扇窗,连带着微微的书也被水淋湿。微微从早上就将发霉的书拿去太阳下晾晒,纸张晒干后黏在一起,干巴巴,硬邦邦。听说那本书是阿曼给她买的,她连午餐都没怎么吃,只看着书发呆。
陆廷镇让老四出去找,几乎跑遍港城所有卖书的地方,也未找到一模一样的东西。
话筒中传来那人的声音,陆廷镇记得他的名字,但现在,对方的名字不再是毫无关联的两个字,而是毒死人的空药瓶,斩断头的带血镰刀。
他战战兢兢:“先生,对不起。”
“继续说,”陆廷镇说,“一五一十,说清楚。”
换上新泳衣的微微终于有了一点开心,五日了,天空终于放晴。陆家的游泳池刚由工人清洁完毕,注入干净的水,在太阳下晒足一个时辰,微微坐在水池边缘,小心翼翼地将脚尖往水中探了一下,又被冰凉的水冻到牙齿发颤,深深吸一口冷气。
「我们不会潜水,就在岸上等着,那个教练和小姐一块儿下水,我们以为很安全。」
“很安全,”陆廷镇扶着微微的手,含笑看她,“这边水深不足一米四,怎么,你觉着自己连一米四都没有?”
“才不是,”微微说,“你有没有读过书啊?陆叔叔!只要水淹过胸口、压迫到肺部,时间一久也会死人……”
“你可以叫我名字,”陆廷镇先下水,他站在泳池中,向微微伸出手,“下来,陆叔叔接着你,别怕。”
她仍旧踟蹰,嫌弃水冷,害怕水深会淹没她,好不容易,在陆廷镇的鼓励下小心翼翼伸出脚,下了台阶,一步一步,慢慢下到浅水区。
「一开始是在浅水区,小姐很聪明,学得很快。」
微微的确很聪明。
陆廷镇只示范一遍,她就能灵活地在浅水区游泳——当然,姿势还不算标准,但她无论怎么做都很美,像漂亮的、裙带飘飘的孔雀鱼。
陆廷镇的微微最聪明。
“……游泳也没什么难的嘛,”章之微对陆廷镇笑,她的身体已经适应泳池中的水温,甚至还想尝试仰泳——自然,失败了,她咕咕噜噜喝掉两口水,忙游到岸边,像个小海豚一样,往白色的瓷砖上喷水,“很简单……咳咳……很简单。”
“我说过,游泳不难,”陆廷镇往后退,到深水区,他从容伸手,引诱她下水,“要不要来深水区试试?”
「小姐在浅水区学了一会,上岸,抱怨说浅水区玩着没意思,要去深海区浮潜试试。我们一开始想阻拦,但她一定要去,不然就生气……对不起,镇哥,我们真不该让小姐和那个教练去深海区。」
刚到深水区的章之微有些害怕,她几乎要趴在陆廷镇的胳膊上,像小海獭紧紧贴靠着海獭妈妈,她害怕水会夺走她肺中的氧气,而陆廷镇带着她慢慢往更深的位置走,安抚她:“没事,微微,我在。”
“陆叔叔,”微微用脸贴着他胳膊,肌肉慢慢放松,“我不怕。”
没有陆廷镇,微微在深海区的时候害怕吗?
「……两个小时,船还没有回来,我们过去找人,一直找到晚上,没有捞上来,只找到翻掉的船,小姐和教练的装备碎片,还有零散的潜水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陆廷镇捏着话筒,他压着声音,“只是找到潜水器碎片而已,你们怎知微微不会自己游上岸?”
“先生,这——”
“去找,”陆廷镇厉声,“微微还活着,你们在这里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只耽误时间。她一个人很害怕,快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