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玉——多梨
时间:2022-06-16 07:50:26

  在收敛的过程中,陆廷镇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沉默地将尽量多的东西放入箱中,哪怕已经不能分辨哪一块才是她。如果缺少了某部分,微微一定也会难过吧,她那么爱美,那么怕痛的一个人,怎么能经受得住这种折磨。
  箱子装满,陆廷镇躬身将东西抱起,沉默走出这尘土飞扬的工厂。烈日当空,迢迢遥望,将水泥地晒出灼烧的痛感。
  乌鸡沉默跟在陆廷镇身后,他忧心陆廷镇的精神状况,仍不敢言语,跟在其后,走出好远,终于听到陆廷镇说话。
  他抱着盒子,轻声说:“乌鸡。”
  乌鸡说:“镇哥,我在。”
  上次他犯了大忌,陆廷镇留他一命,如今仍旧让他跟着,私下里也讲,先前过错一笔勾销。
  乌鸡是感激的。
  陆廷镇望着前方,空气蒸腾,热浪仿佛将世界也扭曲,这是一个没有冬天的国家。雨量充沛,常年夏,是微微父母诞生的地方,而她在这里重新回到父母的怀抱。
  听起来好似尘归尘土归土,却……
  她不该如此,她还这样年轻。
  陆廷镇问:“你第一次见微微时,她多大?”
  乌鸡愣了一下,回答:“六岁吧。”
  他也不太确定。
  刀口上吃饭的人,脑袋拴在腰带上,风餐露宿,舔血过活,对年龄看得不那么清晰,他也时常忘记自己年龄,到底是老还是小。只偶尔从镜中照一照,拂一把头发,见青丝藏白发,眼下生微皱,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
  “她那时候,”陆廷镇抬手,在空中虚虚做了个手势,“这么高?”
  乌鸡说:“还要更矮一点。”
  章之微住寮屋,租住那种旧房子,五六岁的小孩,连肉都吃不上。阿曼和乌鸡带回下酒菜,时常瞧见窗户外扒着一双小黑手,小孩睁着乌溜溜眼睛往里看,馋到口水滴答也不说话,懂规矩地不找人讨要东西吃。
  可怜又可爱。
  她父母都是文弱的人,平时打招呼也带着笑,乌鸡和阿曼也会额外给她撕个鸡腿、或者夹几块肉。
  对于一个孩子成长所需的营养而言,这些也不过杯水车薪。小时候的章之微还是瘦瘦小小的,像个小猴。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小木枝,”陆廷镇说,“好不容易喂这么大,懂礼貌,学业也用功。”
  乌鸡安静地听,他听着陆廷镇的叙述,不自觉眼角一酸。
  很不应该。
  他已经这个年纪,很不应该在主家面前有这种表现。
  隐忍已然不够,乌鸡仰脸,望见飒飒晴空。他只字未言,只听陆廷镇平稳地说:“上次见她,我抱了抱她,95斤,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有些偏瘦了。”
  “我同她说,是不是吃不惯这里的饭菜?下次来,我带一个做粤菜的师傅过来,嘱托她多吃些,学业重要,身体也重要。”
  “但是啊,乌鸡,”陆廷镇抱着那个盒子,他轻声说,“你瞧,她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她现在变得这样轻。”
  ……
  一行人在这里住了两天,乌鸡没有出去做事,他被陆廷镇要求陪伴微微的盒子。微微怕黑,怕孤单,倘若做事时将她一人丢在家中,她可是会哭鼻子、会害怕的。
  两天。
  乌鸡没见陆廷镇露出一个笑容,他好像疯了,又好像没疯。
  陆廷镇仍旧去见本地的那些帮派,这些人帮陆廷镇找到工厂施暴的那些家伙。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等陆廷镇赶到时,这群印尼仔已经因为聚众吸嗨,过量的服用违禁药物让这些人以极为扭曲的姿态死去——就在陆廷镇踹开门的时候,这些家伙们的心跳停止。
  陆廷镇只从他们这里找到一条微微的裙子,还有微微曾经佩戴过的金质项链。
  这个事情让陆廷镇更疯狂,也变得更冷静。
  他没有流一滴眼泪,没有当众恸哭。在更多时候,陆廷镇会和那个沉默的盒子说话,平静地和它“聊天”。
  微微,那些印尼仔已经下地狱了。
  微微,今天的太阳很好,我中午吃了一份中式龟苓膏,味道很奇怪,他们竟认为这是“正宗”,你说可笑不可笑?
  微微,我听人说,你问了多次去麻坡的车,你怎么没有去麻坡?如果你那天去麻坡,该多好。
  微微……
  陆廷镇站起身,漆黑的夜,他走出房间,外面正打盹的几个人站起来,老四红着一双眼睛,低声:“镇哥。”
  “明天回港城,”陆廷镇说,“我们带微微回家。”
  “是。”
  “微微她……”
  陆廷镇张口,忽而蹲下身体,他克制着自己不在手下面前失态,但好似有密网从胸口穿透,将心脏切割如鱼生,双手遏制不住地颤抖,青筋暴起,他发出压抑的闷声。
  双手捂住脸,陆廷镇大口喘着气,肩膀颤栗,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出声,不要发出任何动静,但源源不断的痛从他胸口、指缝、唇边脱落,像秋天被北风摇晃、击落的树,枯叶纷纷。
  房间一片寂静,无人上前。
  只剩陆廷镇捂住脸,如看到唯一幼崽死去的、绝望的兽。
  微微,我很想你。
  但你已经死了。
  月色迢迢,不闻万户声。
  山顶清真寺安静,绿草如茵,野花似织,港口停靠着色彩缤纷的渔船,万物俱寂。
  风将月色带入悠闲村庄,一户普通人家中,灯光如豆。
  已经换了衣服的章之微在认真地吃一份娘惹杂菜。
  暂时收留她的是一个好心的华人女性,名字叫梁淑宝,对方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峇峇”。明朝时期,有华人跟随船只留此定居,他们和当地人结婚生子,男性就叫做Baba,即峇峇,女性则是Nyonya,娘惹。他们也不讲中文,而是一种福建方言和马来语的混合语言。
  这点难不倒章之微,她祖籍就是福建,沟通倒还算得上流畅。
  在马来西亚政府眼中,无论是峇峇或娘惹,都被划分为“华人”,而不是土著居民——即使他们已经在此地繁衍生活百年。
  或许也正因此,这个华人女性在面对章之微的时候,展露出所有的善意。
  章之微编出来的说辞其实算不上优秀,其实有些拙劣,她说自己是被人骗着拐卖到这里,非法入境,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偷偷跑出。
  这对淳朴的夫妻相信了她的话,他们用自己做的叁巴辣酱和捕捞上的鱼来招待她,并将杂物间收拾成一间小卧室让给章之微,让她好好休息。
  章之微想要给他们钱,梁淑宝却摇头拒绝。
  她告诉章之微:“我有个走散的小妹,如果能健健康康长大,现在也应该和你一样大……只是多招待你而已,不要付钱。”
  她一再推辞,不得已,章之微只能帮她整理家务,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异国他乡,章之微终于吃到一份温暖的饭菜,她用自己并不太熟练的福建方言和夫妻俩对话,表达自己对他们的感激,梁淑宝耐心地听她说完,微笑着示意她早点去休息。
  章之微在这里住了两晚。
  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姓氏”的原因,还是梁淑宝将她当作自己的小妹,梁淑宝对待章之微非常友好。丰盛港是一个小渔港,等到船开的时候,丈夫就要去船上跟随众人去捕鱼,而梁淑宝虽然是华人,却像所有的娘惹一般,留在家中整理家务,想办法做丰盛的饭菜。
  章之微本想休息两日就离开,但不小心染上感冒,不得已,只能再多住一段时间。
  第五天,出海的渔船回来,梁淑宝的丈夫安然无恙归家,知道章之微生病,又去买了药回来。
  药是用报纸包着的,章之微闲来无事,打开读。
  报道上讲,新山一些惹是生非的印尼非法移民都被拘禁了,还有一些依靠抢劫、甚至犯下女干杀的印尼仔被某华人帮派清剿,似乎是这些家伙惹到不该惹的人……
  章之微安静地读完整个报道,想。
  以后这片的华人女性,应该可以不害怕在大街上行走了吧。
  今日阳光大好,房间内,梁淑宝和她的丈夫在低声闲聊,语气温柔又轻盈。太阳下的章之微将报纸细心折好,听到身后梁淑宝叫她:“小妹,小妹,美华。”
  章之微还没有适应新名字,愣了两秒,又听梁淑宝呼唤小妹,才意识到对方在叫她。
  于是她站起,笑着回应:“阿姐,我来啦。”
 
 
第29章 祭奠   新的开端
  在丰盛港居住的第二个月, 章之微拿到了新的身份证明。
  Leong Mei Wah.
  梁美华,身份是梁淑宝的妹妹,合法、真实的证件, 唯一不真实的是血缘。
  章之微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正式做了梁淑宝的妹妹。章之微不缺钱,在拿到身份证明的当晚, 她私下里悄悄地给梁淑宝一小块金子作为答谢,对方吓到捂住嘴巴,连连推辞,又重新推给章之微, 摇头:“我不能收, 你哪里来的?”
  章之微继续编谎言:“离开时偷来的。”
  梁淑宝正色:“偷东西是不对的,美华。”
  章之微可怜望她。
  梁淑宝叹气:“好……那你要记得, 以后不要这样, 好吗?”
  章之微用力点头。
  “你把钱拿回去, ”梁淑宝坚定不肯收,“你还小, 以后会经常用钱……不是要读书么?美华,你可以拿这些钱去读书。”
  章之微怔怔望她。
  “你是读过书的人,”梁淑宝伸手, 抚摸着她的胳膊,章之微低头, 看到梁淑宝不再柔软的一双手, 还有对方手掌上的茧, “去读书吧,美华,不要局限在这个小村庄中, 你应该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这句话似曾相识,章之微心中一动,恍然间若有所思。
  “……你不能读国立的学校,但可以试试读华语的中学,”梁淑宝轻声说,“林连玉先生为我们争取来华语教育的机会,你得去读书,去上学。”
  “读书学习,才有出路。”
  章之微也没有打算放弃学习,但马来西亚的教育制度和其他地方有些轻微不同。
  在马来西亚,华人大约占百分之二十七,官方语言是马来语,因曾经被英国殖民,英语也是通用语言。华人们的通用交流语言则是华语,但华语教育却并不被重视,华小每年的招生名额在整个马来西亚的小学生中占据近百分之二十,却只能从政府得到不足百分之二的资费帮助,倘若不是各界华人社团的拨款和资助,只怕华小很难持续下去。
  马来西亚的各界华人始终没有放弃抗争和努力,前有林连玉先生变卖家产,筹办华语学校,推动成立华校教师公会,后有1973年,马来西亚华人在霹雳州的开展的华文独中复兴运动……
  在如今世界上,除了中国,也只有马来西亚拥有从幼儿园、小学、中学的华语教育体系。
  遗憾的是,华文独中的统考仍旧没有获得马来西亚政府的认可,华文独中也没有丝毫来自政府的资金,只能依靠华裔的赞助,学生自己承担学费。而大部分念华文独中的学生,想要继续深造,只能读私立的大学,或者,申请海外学府。
  唯有知识可开辟新天地。
  梁淑宝想办法送章之微去新山的华文独中,这里管理严格,每个月回家一次。章之微重新有了目标,她在这里读书,然后再申请英国的大学——在假期期间,她必须努力打工,来赚取今后高昂的学费。身上带的钱财和金子迟早会花光,章之微不想游手好闲,她见识过广阔天地,就不甘心再安居一隅。
  梁淑宝说得对,她自己也不会想要在这个小村庄中度过一生。
  属于章之微的生活好似已经结束了,她如今是梁美华,梁淑宝的妹妹。
  章之微在新山和丰盛港来返,偶尔会去山顶清真寺附近,在蓝白色建筑旁边,能够清晰地欣赏河流、南海和安静的小村庄。娘惹菜向来传女不传男,梁淑宝教导章之微,用小银虾和盐、胡椒粉做出硬硬的、干干的圆饼形状峇拉煎,再用峇拉煎做出参巴辣椒酱。
  章之微偶尔也会去道观中去拜神灵大伯公,据说他能够保人兴旺发达,但章之微却没有什么可许愿的。她之前也不信奉神佛,不然在陆廷镇往她体塞佛珠的时候就该制止。梁淑宝许愿丈夫出海平安归来,许愿自己早日孕育诞生结晶,许愿妹妹美华学业有成顺利申请到优秀学校……
  章之微许愿,愿梁淑宝能够得偿所愿。
  至于她,至于陆廷镇,花玉琼,乌鸡,陆老板,陆太太……
  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了。
  从此山水不相逢吧。
  隔海遥望。
  陆廷镇刚刚吃过晚餐,自从微微出意外后,半年,他几乎瘦了一大圈。工作,谈事,处理人……陆廷镇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笑的时候越来越少,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
  他极少回陆家的别墅,只睡在微微卧室中,房子已经装修好,陆廷镇为微微做了新的大卧室,宽敞明亮的衣帽间,法国的买手仍旧将新季的奢侈品送来,问陆廷镇,小姐是否还满意。
  陆廷镇说:“她很满意。”
  陆廷镇为微微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一应事宜都由他亲自敲定,但对外,陆廷镇只说微微在海外求学,或者养病。
  他既不希望她灵魂无人超度,又自欺地怀抱着她尚存在于世的希望。
  花玉琼和陈妈仍旧在这里工作,陆廷镇将这个房子做成了微微喜欢的房子,可惜她却不能回来看一眼。
  转眼到了新年,今时今日,陆家老宅的年夜饭比以往都要沉默,陆太太身体一直不好,咳疾越发严重,陆廷镇看了餐桌,叫住张妈:“怎么不给微微准备碗筷?”
  张妈心中悚然,斟酌着开口:“章之微——”
  “住嘴,”陆廷镇看她,“谁允许你直接叫她姓名?”
  张妈垂首,不敢多言。
  “重新给微微准备位置,碗筷,”陆廷镇说,“快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