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马来西亚,港城, 代代漂泊, 好似无根浮萍, 风一吹,就被时代潮流裹着滚滚而去。他们从来都身不由己,填肚穿衣全看上天恩惠, 全看政,策法,规。不宁之时,惶惶不得终日。
幼年的章之微不知这些。
她最讨厌的是带大盖头,向这条街巷收钱的英国佬。福建人大多节俭,漂洋过海移居港城,也不过置得一屋,辛苦做工,或开小店,做些微薄生意。还要向这些英国差佬定期交钱,不给钱,怕他们时时找麻烦。
看不惯他们的章之微,有天惹了祸。她用塑料袋拎着叔叔送她的金鱼往家赶,不慎跌一跤,撞到一个英国佬,连金鱼带水全落对方衣服上。
英国佬大怒,追着她打,章之微仗着身形灵活,东躲西藏,藏到一处窄巷矮屋中。
一直躲到天黑,也不敢出。章之微怕自己得罪对方,害得这英国佬针对父母;又怕自己跑出去,被英国佬捉去坐牢,
她才五岁,她什么都不懂,只懂得一个怕,一个屈辱。
还是妈妈打着手电,嗓子喊哑了,才找到章之微。
“薇薇,薇薇……”
明晃晃的手电打在她身上,躲藏在暗处的章芝薇流着泪扑向妈妈:“阿妈!”
明晃晃的阳光落在她身上,隐蔽于夜中的章之微流着泪望陆廷镇。
她什么都没说。
“微微,”陆廷镇伸手,“过来,微微,别怕,我来了。”
章之微抬手,她终于触碰到对方的手。
温暖,有韧性。
见到妈妈的时候,见到陆廷镇的时候,她泪腺彻底失,禁,泪水盈面。
疲惫一夜的心脏落到归处。
忏悔室外,天光大亮。陆廷镇握住章之微的手,俯身,擦干她眼下已经干涸的血迹。
提心吊胆两个日夜,此刻见到他,章之微终于无法自控,她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陆廷镇将满身泥水的她拥在怀中,隔着衣服,轻轻拍章之微的背,良久,一声轻叹。
此地不宜久留。
他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
陆廷镇低头,看到章之微的腿,她什么都没说,双腿仍在不由自主地抖。不需要多余的话,陆廷镇已经明白她经历过怎么样的惊险奔跑。
章之微脸色苍白:“我跑不动了……”
她的腿很痛。
陆廷镇说:“我抱你。”
陆廷镇脱下章之微被泥水弄污的大衣,将自己干净的外套脱给她。他火气旺,冬天也能去冷海寒冰中游,章之微双腿发软,如今再跑肯定不行,她的体力全被消耗掉,冷到发颤。
昨夜那种拼死逃法,纯粹是以命相博。现在即使想要搏命,也无力再跑。
陆廷镇将她抱起,大步走,从另一个小门离开。
章之微问:“不同神父说一声吗?”
“不,”陆廷镇言简意赅,“那些人已经买通瑟斯克的警察,不用太久,他们就会搜到这里。”
章之微问:“其他人呢?”
“他们负责善后,阻击,”陆廷镇说,“我先带你走。”
章之微不说话了,她又累又困又饿,完全打不起精神。倘若不是陆廷镇来此,她自己前途未测,不知是否能顺利逃脱。
她不会再去做假设,事实就是,陆廷镇成功在那群人之前找到她,并可以带着她出逃。
陆廷镇的车就在教堂后一条隐秘的路上,他将章之微放在副驾驶,顺手扣好安全带。车上有面包和牛奶,还有一袋硬硬的牛肉粒,一袋坚硬耐嚼的鱿鱼干,章之微咬着面包,伸手扒,又看到一袋糖果,是她在考文垂时常买的一种。
“还有糖,”章之微叫,“你怎么还买了这个!”
“你容易头晕,”陆廷镇说,“有备无患。”
章之微已经很久没有再头晕。
她童年时候营养不足,刚到陆家那阵时,常容易走路时跌倒,眼前发黑。详细检查后,发现没有太大疾病,有个西医建议,随身携带糖果,晕的时候就吃一颗。
章之微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头晕过。
陆廷镇还是准备了糖,习惯性地准备着,防止意外。
陆廷镇关上车门,疾驰而奔。
车辆冲出巷口,果不其然,有人举枪射击,子弹将车壳打出痕迹,车玻璃应声而碎。
陆廷镇大声:“微微,趴下,低头!”
飞溅的玻璃碎片和冲击的空气一同撞入车中,落在章之微腿上、膝上,哗哗啦啦地碎裂。
章之微迅速低头,耳侧只闻玻璃霹雳哗啦一阵破碎声,陆廷镇是驾驶员,他不能低头,左手控着方向盘,右手安抚地拍拍章之微的脑袋。
陆廷镇什么都没有说,他身上有手,枪,完全可以反击,但现在还有微微。
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陆廷镇果断稳住车辆,加大马力,顶着枪弹,疾驰而去。
章之微低头,面包烤得松软,还有牛肉粒,虽然同样是面包,但和前几日吃得东西相比,已经算是美味佳肴。她大口吞咽、咀嚼,拼命地吃,想要让自己快些恢复力气——她能看到陆廷镇的枪,可惜于她而言,这东西没有太大用处。
陆廷镇不希望她将来要做末路狂花,只教她学习读书,教她人情世故,却从未教她搏斗,更没有教过她如何用枪。
陆廷镇希望她一生顺遂,希望她做正事,从不与她谈这些搏命之论。
陆廷镇只穿黑色衬衫,旁边是裹着他外衣的章之微。在车中,陆廷镇庇护下,她终于能够安心地进食、补充体力。车窗外不知多少敌人,枪弹擦破耳朵,胳膊,陆廷镇一声不吭,灼热感有些灼痛,他却好似不曾察觉,仍驾驶车辆,一路冲过铺满鹅卵石的中心广场,直接往约克方向去。
瑟斯克规模不大,人口不足九千,这样小的城镇,发生如此恶劣事件,警察终于坐不住,一部分不得已开始追捕开枪的人,还有警车紧紧跟随陆廷镇。
陆廷镇打方向盘,他改了主意,没有径直从通往约克的大道行走,转向另一个古老的赶牛道。陆廷镇开来的车本身就是越野款式,在草地或泥石道路上行驶,丝毫不担心会侧翻,泥石路中照旧平稳前行。瑟斯克的传统警车仍是底盘矮小、只适合常规道路的那种小车,眼看着陆廷镇冲进荒野,他们不想翻车,只好停在路旁,望车兴叹。
有人不死心,冲着天空放几枪,哀嚎几声。
章之微还低着头,她的外套上落着玻璃碎片,陆廷镇左手握方向盘,抬起右手,轻轻为她拍打几下,不慎被其中一片刺伤,指腹出血。
他仍将所有残渣拍干净:“微微,可以抬头了。”
章之微大松一口气,她刚才吃得东西急切,有些发干,拧开水瓶,咕咚咕咚地喝。
“刚才那几个鬼佬,叫得像黑猩猩,”章之微说,“果然,我还是讨厌这些狼狈为奸的家伙。”
陆廷镇只是低笑,他控方向盘的左手有些发抖,默不作声,右手把控住,目不转瞬看着窗外景色。两面的车窗都已经被子弹击打到粉身碎骨,断裂破碎处折出晨曦虹光。陆廷镇借助阳光辨认方位,调整车的方向,仍往约克去。
“慢点喝,”陆廷镇说,“到约克再请你吃大餐。”
章之微举着牛肉粒:“这已是大餐。”
陆廷镇闷声笑,胸口震颤,牵扯着左臂也痛。他忽然庆幸自己今日着黑衣,也不担心会在微微面前露出端倪。
章之微裹着他衣服,没有车窗庇佑,车速高时,空气也彻骨寒冷。
她内里的衣服已经脏了,如今只能依靠他的外套驱寒,仍旧不敌寒意,瑟瑟发抖。
陆廷镇不忍见她如此受难,说:“还是先去买些衣服吧。”
声音低下来:“瞧瞧,冷成小企鹅了。”
章之微裹着衣服不住打冷颤。
好怪,昨晚夜奔,昨夜明明要比此刻还要寒冷疲惫,她却感觉不到可怜,今天陆廷镇这样说,她自己心底就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委屈。
幼小的孩子,自己跌倒时从不哭,因为他们知道哭也无用;父母在时,哪怕只是小小绊一下,也要哭到鼻涕冒泡让父母抱抱。
“嗯,”章之微裹紧衣服,她吃掉一颗牛肉粒,“好。”
可惜两人没有顺利到达约克。
车子停在加油站不远处,章之微晒着太阳,喝着水。
陆廷镇叹气,按着太阳穴:“油不够。”
章之微伸手指:“前方有加油站。”
陆廷镇顿住,沉吟片刻:“微微,你身上有钱吗?”
章之微愣了一下,捧腹大笑:“不会吧?陆叔叔,你也有缺钱的时候?哈哈哈哈……”
好似所有压力都随着声音排解而出。
钞票多到能去填海的陆廷镇啊,在异国他乡,身上居然没有钱,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
章之微笑出眼泪,她大方极了,摸大衣口袋,骄傲:“我随身就带钞票——”
手摸一个空。
章之微笑声骤然停止。
章之微看陆廷镇。
陆廷镇微笑看她。
章之微摸着空空如也的口袋:“……大衣被我丢教堂了。”
第47章 可怜 往日今昔
钱在大衣口袋中。
大衣被丢在教堂里。
如今两人折返瑟斯克简直是天方夜谭, 无异于再入虎狼窝。陆廷镇仔细检查整个车辆,终于找到一部分现金,并不多, 但可以让他们加上一些油, 还能去附近那个看上去就像宰客的修理店中以粗暴的手法更换被枪打碎的车窗玻璃。
章之微对陆廷镇前去加油和修理车辆始终抱有谨慎态度,他们的车身上现在还有子弹留下的痕迹, 破碎的玻璃,甚至,车内还有弹壳,如此混乱不堪。
陆廷镇难道不担心他们报警?
“微微, 你要知道, 没有人不爱钱,”陆廷镇对章之微说, “我们付钱, 他们做工, 为什么要拒绝?”
果然,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什么都没说, 修车店的老板点了钱,塞进口袋,开始动手更换部件。
太阳渐渐升起, 天阔云低,碧空青草痕。这条路并不宽敞, 两侧裸露的小矮坡截面黄土, 如切开的伤痕。但太阳不错, 修车店中的油污味很重,汽油,机油, 还有些不知什么东西的味道混在一起,像真实而落魄的梦境。
陆廷镇从店里拿走一个小木椅,让章之微坐在太阳下,剥掉一颗糖的外衣,塞到口中,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化开。陆廷镇站在她身旁,擦干净枪,检查弹匣。
他看上去安然无恙,有枚子弹擦着他的耳朵过去,灼伤一小缕头发,也轻轻伤一些耳尖,不算严重。
章之微晒着太阳,眯起眼睛望着前方。陆廷镇本来右手拿枪,左手擦,反复几下,他蹙眉,换了手,站在章之微背后,他不动声色触了下子弹横贯掉一块肉的伤痕处,血已止,痛犹在。
章之微回头,看到陆廷镇还在擦枪。她以前怕枪,所熟悉的那么多人都死于这种东西下;后来章之微才懂,枪不可怕,拿枪的人才可怕。
之前陆廷镇不在她面前谈这些,也不会拿枪,在章之微心中,对方的确是一名正派商人。
“你怎么抽烟了?”章之微终于问出声,她说,“上次从澳门回去后,你似乎一直在抽。”
陆廷镇顿几秒:“我在考虑戒烟。”
“戒掉吧,”章之微晒着太阳,含糖,拧开矿泉水瓶,垂眼,“抽烟短寿。”
陆廷镇不言语,看着章之微从大衣口袋中翻了翻,将烟盒翻出,里面还有几根烟,她捏几下,捏到烟盒瘪下,直直往远处抛。
陆廷镇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章之微就这样。
她小时候连巧克力都没见过,第一次见,还是陆廷镇买了些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稍带给她。
章之微拆开糖纸,看到黑漆漆的巧克力就开始发呆,看看陆廷镇,又看看巧克力。
陆廷镇故意逗她,说这东西发霉变坏,大约是包装进空气,整包都变质。
这样说着,陆廷镇在她眼下拆开糖纸要吃,章之微着急到说不出话,抬手就抢,远远地将整块巧克力丢出,怕他吃了要中毒。
她一直这样性格,果断,狠得下心。有人不喜锋芒毕露的女性,陆廷镇反倒不觉,他就爱她性格分明,不肯低头的倔强。
吃着糖、长大后的章之微不会再丢巧克力,开始丢陆廷镇的烟盒。
丢出去后,她抬头看陆廷镇,半晌,说:“陆叔叔倒是老了。”
陆廷镇笑,垂手揉章之微头发,将她漂亮浓密发丝全都揉乱:“微微风华正茂。”
他没承认自己老,却也没有再说自己年轻。如何说呢?章之微年轻美丽,她前途大好,将来也有正经体面的工作,做教授,和他们这些只知钱和利益的人都不同。
车子很快被修好,陆廷镇重新开车上路,载着章之微,往安全地带去。
荒野意味着未知,身后那些车辆随时可能追上。这里是陌生的英国,不是他大展宏图的港城。
二人穿过草坪,越过太阳,自北向南,道路两侧多是平野,铁路,偶尔能见到一些居民的房子,红砖墙,斜面颇大的屋顶砌着烟囱,好似从中世纪中穿越而来。
章之微不是建筑系的学生,她对房子的设计兴致缺缺,大部分时间在补眠。
她太累了,这还是几日中第一次安心入睡。
奇怪,明明他们仍旧在逃亡,仍旧不得安宁。
醒来时,两人仍在旷野中,章之微再度听到枪声,遥遥从背后来,她惊坐而起,睁大眼睛,想要往回看,又听陆廷镇说:“趴下,不用怕。”
他很冷静。
章之微低头,她不满地叫:“我们刚换了车玻璃!”
陆廷镇瞧她疼惜模样,忍俊不禁:“微微,要不要打赌?”
“什么赌?”
“赌他们不会打破我们的玻璃,”陆廷镇说,“怎么样?”
章之微说:“赌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