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赌我们车窗完好无损,”陆廷镇把控着方向盘,阳光炽盛,借着反光镜,他瞧见身后如小黑点的车辆,又是那群家伙,这次是三辆车,在身后穷追不舍,如闻着血腥味而来的饿狗,他眯了眼睛,“倘若我输了,我就答应你做一件事,无论什么都行。”
章之微说:“那我让你以后再也不找我,行不行?”
陆廷镇:“不行。”
章之微撇嘴:“那你还说什么都行。”
不可思议,逃亡中,她居然还有心情和对方开这种玩笑。倘若什么都不说,章之微怕自己被憋疯。
她的心脏已悬在喉中。
“微微,你不能这样残忍,”陆廷镇叹气,“你在诛我的心。”
章之微往下缩,她将自己保护的很好,车后座能遮蔽她的身体:“哼。”
哼完后,她又问:“倘若我输呢?”
陆廷镇双手把控方向盘,他说:“倘若你输,你就抱一抱我,好吗?”
他的左臂仍有些僵硬,在中午之前,他们最好先到约克。
章之微不出声,陆廷镇侧脸望她,只看到她将头低下去,更低下去。
良久,她才说:“我认为你肯定会输。”
陆廷镇说:“看来我要为此竭力证明。”
章之微性格不服输,她从未赌博,也不希望自己会输。可是今日特殊,她也不想车子再遭难,他们已经没有更多的钱来维修车辆,全靠车子坚持到约克……不,他们现在可能连回考文垂的车票都拿不出,说不定还要坚持开这一辆车回考文垂。
章之微不想陆廷镇输,她说服自己,这是从大局考虑。
只是不知晓是他们车子性能差,还是后面车辆速度高,尽管章之微不想输,却还是看到两车差距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已经有黑洞洞枪伸出窗外。
在后面车辆提速之时,陆廷镇也提高车速,前方是个岔路口,道路两侧是木头和铁丝做的简易栅栏,章之微眼看着后面车辆即将赶上,她翻开车上的地图:“等等,我们好像迷路了,这里是哪儿?是回约克的路吗?”
陆廷镇镇定回答:“我也不知道。”
身后车已经追上,隔着后视镜,章之微看到有人手持一杆枪,半边身体弹出车窗,欲瞄准他们车的轮胎,
在章之微惊叫出声前,陆廷镇急打方向盘,车子猛然右转。身后紧跟的车辆也跟着急转——可惜司机并无这么好的控车技术,急速的转弯和刺耳刹车声同时响起,章之微惊魂未定瞧后视镜,只听尖锐枪响和剧烈碰撞声,车辆侧翻,直接底部朝天,撞起灰尘漫天,手持枪的人从车窗中甩出半边身体,直直撞到转角处的茂盛黑色树上,荒野中道路狭窄,后面的车不得已停下。
“别看,”陆廷镇说,“晚上要做噩梦。”
车速没有降低,陆廷镇将车窗开一条缝隙,让空气进入。章之微方才因惯性而产生呕吐感,现在也开始渐渐减缓,她后仰,侧坐在车上,一只手抚着胸口,尝试将胸口晃悠悠、不停冲撞的空气摆平。
她问:“你是不是见过很多次?”
陆廷镇反问:“什么?”
“刚才那种事,”章之微问,“你经历过很多次?”
从清晨到现在,陆廷镇冷静地处理着每一个环节,轻车熟路地控制着一切,他甚至早知对方会再度追杀,甚至计算好,在急弯大树前设下陷阱,令对方车毁人亡。
这些是章之微从未触及到的另一面。
另一个陆廷镇,不是微笑着给她糖果的陆叔叔,也不是捏她后颈用力狠送的陆廷镇,不是新闻报道的陆先生。
更像是老四和乌鸡哥,鞍前马后,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的“镇哥”。陆廷镇遭受过的暗杀不止一次,生意场,抑或港城,英国,不少人想要他的命。
世道如此,港城被英国佬强占殖民,鱼龙混杂,穷人住笼屋,富人住山顶别墅,小小一块岛屿,有拥挤不堪的九龙城寨,也有名品聚集的尖沙咀。
人若不狠,怎能稳身立足,何以安家置业。
譬如方才,冲突注定造就流血伤亡。正如章之微对上光头,她想活,就得狠。
章之微不认为这是错误,她只是觉着……事后回想,仍旧心颤,她可怜的不是光头,而是当时那种境地的自己。
谁愿生下来就注定要被恶意追杀?谁愿过夜间也不能安眠的日子?谁愿终生在刀尖行走?
陆廷镇凝视前方,他没有正面回答,方才动作大了些,左臂的伤口再度挣开,疼痛感要比上午更强,血液将皮肤和衬衫粘接处再度打湿,怕要再结一层血痂。陆廷镇不皱眉,只声音低下来,柔和问章之微:“刚才吓到你了?”
章之微不说话。
良久,她轻声说:“我只是忽然觉着你可怜。”
第48章 完结(上) 羊入虎口
章之微以前从不觉陆廷镇可怜。
他不吃苦痛, 一生要口含巧克力糖,做事也行蜜运,随时可去阿拉斯加看冰川, 或去尖沙咀名品店血拼, 只要他想,什么都能得到。
曾经的章之微就迷恋在他这种光环下, 在她心中,陆廷镇好似什么都能解决,再难的问题在他面前也轻松解决。无人不爱慕强者,章之微就爱他的气定神闲、运筹帷幄。
她没有见过对方另一面。
属于镇哥的一面。
陆廷镇先前希望她走正道, 将来工作也堂堂正正。为这个目标, 他精心保护章之微,仿佛要用一玻璃罩将她笼住, 不让她接触脏污的另一面。
她甚至没有碰过枪。
陆廷镇要忘了, 章之微就是章之微, 不是需要精心呵护才能长大的草。
她有自己的主意。
往前走,车辆渐渐增加, 章之微再度看到红砖白框的房子。她们已经接近约克,不再是荒芜旷野。
在章之微说出“可怜”后,陆廷镇微怔, 只是笑笑。
“孟佩珊哭过好几次,”陆廷镇忽然说, “一开始, 她以为你出意外, 生着病赶到公寓中,来向我求证。她生了好大一场病,在’葬礼’时, 差点昏厥。”
章之微低头:“我对不起她。”
她交的朋友不多,孟佩珊算一个。大约是生性使然,章之微很难和人保持无话不谈的关系,就算是孟佩珊,章之微也没有真正将一颗心剖出给对方瞧过。
逃亡后,为了不连累任何人,也是为不暴露自己踪迹,章之微也没有给曾经的朋友打过电话。
有例子在前,那时她忧心陆廷镇会继续用这些人胁迫她。
“你是个好孩子,”陆廷镇说,“我明白你当初不打电话的顾虑,是怕我追查过来,对么?”
两个人其实很少谈这件事,之前,他们都默契地当作夜奔之事从未发生。
然而。
然而。
太阳透过玻璃,晒得人暖融融,章之微在车中伸个懒腰,她捡起刚才因惯性而跌落、装着牛肉粒的袋子,吃了一颗。
这是章之微来英国后吃得最好吃的一次牛肉。
英国这边的猪肉不好吃,大约和他们在养殖中不阉猪、宰杀猪时不放血有关系,这里的猪肉有一股令人反胃的糟糕味道。至于牛肉,自己料理的话,在食材、调味品和厨具限制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做法,章之微早就吃到生厌。
章之微说:“原来你也知我怕你。”
“你怕我什么?”陆廷镇叹气,“我养你这么大,你想我会怎么动你?杀你?将你丢水里?你认为我舍得?”
章之微答:“我怕你搞我。”
陆廷镇已经能够看到13世纪的城墙,他说:“的确想搞。”
章之微搂住肩膀:“不行。”
陆廷镇瞧她提防模样,忍俊不禁:“你不愿意,我就不做。微微,你知我什么心意。”
章之微眯眼,隔着车窗,看近在眼前的中世纪古堡:“我不知。”
整个英格兰北部,没有比约克更具备中世纪特色的城市了,包括它那如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密集狭窄的街道。整个约克城布局紧凑,比起开车,更适合步行,陆廷镇需要找些地下诊所来处理他胳膊上的伤口,虽然子弹没有留在其中,但不能这样拖下去——谁知会不会继续恶化?
陆廷镇将车子暂时停在一家旅馆前,他们用最后的钱交了一晚的房租,只够一间房,还是单人床,只能容纳一人休息。章之微不理解,她问:“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开车回考文垂?”
“好问题,”陆廷镇赞赏,在拿到钥匙后,他将自己左臂露给她看,“瞧瞧,微微,我还需要一双完整的手来抱你。”
章之微一愣,她终于看到陆廷镇肩膀上的伤口,颜色已经变色,不再是鲜红。不过没有看清,只看到深色的血肉和衬衫黏在一起,一大团。她心脏一停,陆廷镇已若无其事转过身,不给她看伤口,问:“是不是有点丑?”
章之微要求:“给我看,我再告诉你。”
陆廷镇回:“等好了,再给你瞧。”
章之微不肯,执意上前。
先前陆廷镇如何评价她?说她倔强如牛,不达目的不罢休。只要是章之微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办不成的。
章之微强硬地拽过陆廷镇的胳膊要看,陆廷镇只好再次,妥协,站在原地,任由她观摩。
血淋淋的伤口啊,生生掉了一块儿肉,瞧着狰狞可怖,血液同衬衫相粘连。
章之微不言不语,片刻后,倾身。
呼吸落在伤痕处,连带着那些血液也要变得温暖。
陆廷镇不说话,低头看她。
章之微用舌尖舔一下伤痕处。
陆廷镇身体一颤,没有动静,默然不语。
章之微垂眼,她已尝到陆廷镇血肉的味道,很淡,不重。
原来他也是会受伤的普通人。
章之微说:“我们没有钱,怎么看医生?”
陆廷镇凝神望她:“的确,微微,好问题——不如我出去看看,有没有人招工?”
“啊?”章之微茫然望陆廷镇。
只看对方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微微。”
章之微不解其意,她只看陆廷镇将手腕上的砗磲佛珠摘下,一圈一圈,仔细套在她手腕上。终于缠好,陆廷镇屈指,轻弹一下晃晃悠悠的珠子:“你戴过的珠子的确有庇佑作用,保我方才大难不死,现在物归原主,让它继续庇护你,微微。”
章之微说:“你糊涂了,这东西原本就是你的。”
陆廷镇只是笑。
他不需自己做工,但可以摘下手腕上的表,去换一些钱财。
陆廷镇口才极好,几句话让老板将价格翻了三倍,自然,远远比不上当初购买这表的价格。不过倒足够让两人回到考文垂,还能让陆廷镇找到地下医生来治疗他那条受伤的胳膊。
陆廷镇拒绝医生用麻药的提议,他不在意疼痛,更在意自己对身体的掌控程度。好在是上午中枪,如今救助完全来得及,包扎结束后,他仍穿上那件黑衬衫,仔细看了看仍穿他衣服的章之微:“走吧。”
章之微问:“去哪儿?”
陆廷镇:“给我面前冻到发抖的企鹅小姐买迎接春天的衣服。”
英国的冬春交接处寒冷依旧,章之微的衣服早就被泥水打湿,的确不合适长久穿着,陆廷镇为她买了温暖御寒的衣服,其中有件价格高昂,她穿着的确漂亮。章之微照着镜子,瞧见上面的小小标签,立刻皱眉,要脱下。
陆廷镇拦住:“就这一件。”
章之微问:“你还有第二块表可以当?”
“很遗憾,没有,”陆廷镇说,“不过钱总会自动走向我。”
章之微:“……”
两人在一家当地餐厅中点了丰盛的饭菜——惠特比蟹,约克郡布丁,炖牛肉,还有一种用草莓和奶油做成的甜点。
章之微低头进食,终于吃到温暖的热菜,她那瘪掉的胃终于得到满足和安抚。不用担心追杀,也不用再疲于奔命,至少如今的饭菜是暖和的。
晚上二人同宿一室,陆廷镇睡地毯,唯一的床属于章之微。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旅馆,木质结构,侧躺时,章之微能够清晰看到墙壁上有一笔一画的刻痕,像玫瑰,不知是哪位房客留下的……
她闭上眼。
陆廷镇休整一晚,重新和章之微往考文垂的方向。这一次,章之微买了地图,她认真地辨别着方位,陆廷镇教给她,如何在荒野中通过太阳寻找方向;夜间的话,还可以看星星,通过星星来辨别位置……
当然,最简单的方法,还是买一块指南针。
章之微展开地图,膝上摆着指南针,仔细琢磨应该往哪边方向。上天恩赐,今日阳光依旧不错,两人横穿北约克郡,下一个目的地是谢菲尔德,在哪里,两个人吃过午饭后,将继续上路。
约克郡的乡间小路四通八达,偶尔可遇废弃的铁路、马道、以及矿区轨道。尽管英国的阳光珍贵,但这些东西仍旧伤害了陆廷镇的皮肤,经过一天加一上午的暴晒,他的脸颊和脖颈明显开始发红,颧骨侧隐隐有晒伤的前兆。
出发前,章之微还有些担心他的手臂;现在,她开始担心他的皮肤。
等十分钟后,章之微担心的就变成自己。
矿区轨道和荒野之中,章之微遥遥看到不远处停了辆和他们同款的越野车,四周无人,大约同样是热爱自驾游的人,她并未放在心上。经过他们时,章之微只看到车窗大开,里面坐了四个男人,身材高大,络腮胡,穿着奇特,气味比圈养了一千只羊的窝棚还要大。
章之微将车窗关上时,敏锐感觉到车辆轻微一颤,好似撞到什么东西。陆廷镇皱眉,减缓车速,慢慢停下。
章之微心脏一跳:“是什么?”
陆廷镇说:“大约是铁钉。”
隔着后视镜,章之微看到方才的越野车已经急速开来,她心中了然:“他们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