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肆延觉得遭不住了。他锐利的目光在这一刻被弱化得带了些许柔软,揉碎了这逼仄空间里的静谧。
“你......”
“你为什么出国啊?”易玖微微侧着身子,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梁肆延皱着眉,眼里透着些许惊讶:“你......”
易玖不自觉地捏着靠枕的一角,想听他接下来的回答,可是偌大房间里,留给她的,仍是沉默。易玖一声低叹,她放下靠枕,身体向前倾了倾,两手捧住他的脸:“梁肆延,你是真没长嘴啊。”
梁肆延从易玖生气开始就一直处于懵然状态,直到她柔软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他才像被夏日的蝉鸣惊醒。
掌心陡然出了层湿汗。
“我前几天去采访邬总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你和梁叔叔说的话了,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是采访结束之后路过你办公室,就听到了。”易玖解释。
梁肆延没说话,脑子里不知道在想写什么,整个人看着有些紧张,又带着疑惑。
客厅里,只有易玖的潺潺说话声和楼下公放的婉转缠绵的粤语歌。
“如果我那天没有听见的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呀?”易玖问。
梁肆延无法解答这个难题。
他害怕易玖早就不喜欢她了,也害怕这些自以为对她好的行为在如今的她看来都是徒劳与白费功夫,甚至会引起她的厌烦。
那些他数年前早就措辞好的一切涌到嘴边又屡次咽下。
无论是怎么样的表达,怎么样的言不由衷,都已经时跨七年之长。七年,足以让干枯沃野横草一片,足以让稚拙幼苗抽芽成参天大树,人无松柏之茂,一切种种在时间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而愚钝。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了。”梁肆延抬手,贴着她的手,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她的指骨,“我做错事了。”
易玖眉眼弯弯的,眼睛里却涌上些许水雾,她很小声地吸了一下鼻子:“是做错事了。”
那些以往的记忆全部涌上来,攀附在心绪里。
“那是我第一次跟男孩子表白,结果却这样尴尬收场。”她哽咽着,“你太过分了梁肆延。”
起先,她只是平静地说着,可是越说那些尘封着的旧事就越是一股脑横冲直撞地涌上来,与此同时,心里的委屈逐渐发酵。
她鼓起所有的勇气,把怀揣着的少女心事剖开,一层一层地给他看,然后他就这样弃之敝履,最后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而那原因又是为了自己。
这怎么能叫她不委屈呢?
“对不起。”梁肆延慌张地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手都颤抖着,心如刀割般泛着疼痛。
白炽灯下直直打下来,少女的脸因而变得更苍白,眼眸却潮湿,潋滟着红。她说话抽抽噎噎的,又带着鼻音:“我眼泪还没掉下来呢,你擦什么擦?”
明明哭得小脸通红,还说自己没有哭。
梁肆延也顺着她的话,低哄:“是我未雨绸缪。”
哦,他会成语哎。
“我那么喜欢你。”她说话断断续续的,喉咙涨涩,“我那么......那么喜欢你......那天我们社里去吃日料......我同事姐姐说......她说......”
说到这里,她哭得有些一发不可收拾,却还是顽强地说完,“她说你有一个谈了很久的女朋友,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啊梁肆延,我只有对你这件事上是自私的,我不想......我不想你属于别人。”
梁肆延静静地听着,只有紧蹙着的眉里昭示着他的心疼。
“可是后来,她又说......她又说你和你女朋友在一起那天是你十九岁的生日......你就这样自我感动着对吧......”
那一个晚上,她的心绪就像过山车。
从别人嘴里得知她喜欢的少年早已有了女朋友,心里那股占有欲和酸涩就这样蓬勃生起,可她又觉得太正常了。
七年,整整七年,他这样的人,会喜欢别人又是什么难事呢,要他的名字和自己一直捆绑在一起那才叫比登天还难。
可是她好委屈。
她又不是把那份喜欢埋藏在心里的鸵鸟,她明明鼓起勇气大着胆子,一腔孤勇地在向他奔去啊,她把对他的喜欢都写在了脸上,把孤注一掷的决心刻入骨髓。
胆小羞怯者停滞原地自然得不到内心想要的东西,可她不是。
她胆小,可这不妨碍她拥有勇敢追求的勇气。
然后,她还是从旁人嘴里得知那个所谓的女朋友就是自己。
大起大落间,她被惊喜、慌乱、迷茫、无所适从包围着。
七年前,她猜不透梁肆延,七年后,她还是败给梁肆延。
易玖哭够了,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平复情绪。
梁肆延耐心地听着她和盘托出这些年来的所有酸涩心绪,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化作牢笼和利剑,齐齐向他戳来。
无法躲藏,更无法防御。
他只能就这样遭受着。
“不是自我感动。”他声音喑哑又苦涩,喉咙里像被堵着,“你怎么知道,我辈子不会只喜欢你一个人呢?”
谁说少年的喜欢是一时兴起,是乘兴而来,那明明是拳拳盛意,满腔热忱。
时间诚然是衡量感情最好的工具。这衷长七年,无疑不在证明着,梁肆延永远只喜欢易玖。
他看过世间所有景致,可是从始至终,他仍然觉得十八岁那年,在滂沱盛夏中遇见的少女,是他见过最刻骨铭心又难以忘怀的。
易玖的鼻子发酸,哭得脑子缺氧,眼前都快出现斑驳眩晕感。
她在泪眼朦胧中,和梁肆延四目相对。
空气也燃烧成滚烫炽火。
易玖抚摸着他脸的手臂有些酸胀,她把手放下,梁肆延又急忙去拉她的手。
易玖说话还带着鼻音:“你干嘛?”
梁肆延捏着她的手心,又继续放到自己的脸上:“怎么不摸了?”
易玖眼里流着泪,有些委屈:“我手酸。”
梁肆延一点儿也没觉得尴尬,他又离她更近,低着头:“那我靠你近一点。”
两人离得太近,近到易玖都可以看到他垂着的密长眼睫,整个人的五官被镌上了温柔,他身上淡淡的薄荷柑橘味悉数弥漫在易玖的鼻尖。
客厅头顶明亮的灯光缓慢流转,淌过他好看的五官,须臾间,辨别不清神色。
这模样,像极了期望获得主人青睐的金毛。
“小十,对不起,梁肆延真的没有办法让那个夏天回来。”他又说了一遍,声音低哑,像附上了一层砂石,带着怎么都化不开的自责与歉意。
对不起他当年的自以为是,对不起他用那些自以为上佳的方法让她离开,对不起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而错过的这些年。
过了很久,他听见易玖很轻的一句:“原谅你了。”
易玖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个夏天,她只是遗憾错过的那些年。
重逢后的每一次见面,这个桀骜得从不把人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梁肆延,在她面前,一次次把自己摆在了乞求者的位子上,易玖的心早就没有那么坚定了。
在办公室门口听到那番话后,她的心软彻底被他打败。她以为他幼稚,不成熟,事事唯我独尊,从不考量别人,却不想在关于自己的事情上,永远以自己为优先。
而今天,他出现在自己眼前,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身后,易玖毫不犹豫地原谅了他。
不管是七年前还是现在,梁肆延,永远都值得喜欢。
又是长久的沉默。
易玖咬着唇,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他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己刚刚算是表白了吧,自己的意思表达的够彻底了吧。
那这傻狗,能不能给点反应啊......
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脸上的泪痕已经干透。
她起身:“我去睡觉了。”
梁肆延也起身,宽阔肩膀挡在她面前。
“怎么了?”
“我们......”梁肆延垂眸看着她,“我们是朋友了吗?”
易玖抬起头,清澈的眼里还浮着点勾人泪水:“其实你可以再大胆一点。”
梁肆延还在反应那句话,就感受到胸膛处柔软的触感,他的身体一僵,四肢百骸之下的血液仿佛都被凝固着。
低头,只能看见她柔软的发旋。
他的心跳几近蹦出来,跳得厉害。
易玖两手环着他的腰,侧脸贴着他的胸口:“我听见了。”
“什么?”
“你的心跳说,你喜欢我。”
易玖慢慢松开他:“现在你还觉得我们是朋友吗?”
梁肆延点点头。
他脑子到底清不清醒啊......
梁肆延立刻改口:“不是。”他再次回抱住她,又不敢抱得太紧,指骨匀称的手轻抚着她的脑袋,下巴抵在她的肩侧,“小十,我可以抱你吗?”
易玖抬手:“你不是已经抱着了吗。”
夏夜里,他的身体滚烫,覆上了一层薄汗,却又像带着蛊惑的旋涡,只一触,让人舍不得放开。
“我好想你,我真的很想你。”他一遍遍地在她的耳畔低喃。
夏夜的雨再次在后半夜如约降临。
暴雨唔咽,尽情拍打在玻璃窗上,短暂停留之后又结成更大的雨珠,然后轰然坠落,世界顷刻陷入滂沱,过往种种,也碾碎在这场雨中。
他们在滂沱大雨里,释放压抑了七年来的那份喜欢。
长长的拥抱过后,梁肆延放开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点儿也不肯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困了吗?”
易玖点点头:“有一点。”
“那去睡吧。”
“好。”
易玖走到房间门口,正要开门,梁肆延又叫住她。
“小十。”
易玖回头:“怎么了?”
梁肆延耳根微红,眼里却透着得寸进尺的蔫坏,声音一如既往漫不经心:“能不能让我也听听你的心跳在说什么啊?”
第47章 🔒心动
“......”
恍惚之间, 易玖以为自己看见了高中时的梁肆延。
易玖敛起笑,平静地看着他:“你觉得行吗?”
梁肆延一本正经:“我觉得不行……”
他觉得行。
易玖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觉得心绪难平, 刚刚涌起来的困意也没了。
她打开房间的门, 悄悄往外探, 发现梁肆延站在阳台上,高挺落拓的身形被磨砂质地的落地窗氲开,整个人的轮廓因而显得温柔。晚风拂过他的T恤, 勾勒精瘦腰腹轮廓。
他嘴里习惯性地咬着烟, 隐约可见他锐利分明的侧脸,吞吐之间,白烟氤氲弥漫上升。
从江湾豪庭高层望去, 可以看清对面繁华的商业街,即使已是凌晨,仍是灯火遍地。楼下昏黄路灯亮起, 一股股热浪裹挟着周身,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缝隙洒下来,在潮湿的水泥地上一晃一晃, 却又显得楼下的小道孤寂又冷清。
梁肆延拿出手机,再一次点开那条短信,回想着易玖刚刚说的话。
他自认自己不是个脆弱的人, 也无所谓旁人的言语, 可是这条短信里的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字眼凑在一起, 都像世间最锋利的巨刃朝他劈来。
多少个日夜, 他就这样一个人独处着, 看着窗外车水马龙, 灯火繁盛, 自己背后孤寂黑暗。
失而复得的喜悦,如获至宝的兴奋,和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荡然无存的缥缈感混杂在一起。
今天的一切都是那么得慌乱,梁肆延觉得自己得好好冷静冷静,万一这是梦呢。
他的喉咙跟着心一起痒起来,烟瘾不自觉又犯了,嘴里咬着烟。
正想着心事想出神,听见后头开门的动静,他下意识回头。
就这样,和易玖清凌凌的眼神对上,那本就不安心思被彻底扰乱。
“怎么还不睡——”
话音未落,猝不及防间,柔软的触感擦着他的侧脸而过,又像挠痒痒,令他的心痒得要命。
借着夜色,易玖的耳朵和脸颊肆无忌惮地红成一片。
她抿着唇,声音软糯似娇嗔:“今天先这样,别的下次再说。你少抽一点,小心抽死。晚安呀梁肆延!”
说完,她不给梁肆延任何反应的机会,急匆匆地跑进房间,那门被她摔得震天响。
梁肆延呆滞地看着那扇门,半晌之后,不敢置信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被易玖吻过的地方像是灼烧过一般,发着烫,又昭示着它的真实。
蛰伏一整年的蝉鸣声终于响起,搅扰了他所有的心绪。
虚无终于变成了真实。
妄想终于成为触手可得。
刚刚的画面不是他臆想出来的,是真真实实发生了的。
下次......
他开始贪婪地想着,那什么时候才能到下次啊......
“不是吧易玖!全他妈你主动的啊!”电话那头,从毓晗和钱添的声音震天响,震得楼下两条老黄狗都快醒了。
伴随着那个令人悸动的吻,易玖的瞌睡早就跑没了,精神得仿佛都能绕着京北跑一圈。
凌晨一点,姐妹三人不知疲惫,一齐开着语音通话,两人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分贝太大。
易玖不自主地把手机拿得远了些,她开了免提,一边整理邬林涛的采访稿一边轻轻回话:“我觉得我主动也没关系呀,其实谁主动都没关系。”
钱添叹了口气:“虽然这个姓梁的芸芸众生很帅,但是你还是太好哄了吧宝贝。”
从毓晗沉默片刻:“所以,易玖你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易玖想了想:“嗯!”
钱添满脑子黄色废料,脑回路异常的很,她真诚发问:“阔别七年,此情此景,不来一炮?”
易玖:“......我先退了,你们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