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大的空间,与稍显纷乱的门外不一样。
地板是灰黑色的大理石纹路。阳台被封成几面落地窗,窗帘被全部拉开,日头正佳。
客厅和餐厅连通,却没有沙发,没有电视,只能靠头顶的吊灯区分出空间。空间中,只摆了一张黑色长桌,几把椅子,一架立式钢琴,仅剩中间还有一方地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
她见过的吉他正靠在桌面上,旁边摆着一台笔记本和耳机,桌边一打厚厚的白纸,密密麻麻地写了什么,摆得随意。滑板落在桌子下面,瘫成无人在意的一团暗影。
落地窗透进来的光线极佳,倒是不用开灯。
主人发话,响起一些回声:“随便坐。”
“……啊,忘了说了,这里没水,”费行云毫不避讳,将钥匙往桌面上一丢,插着衣兜回身,“你要喝什么,我现在下去买。”
“不要说不用啊,这儿真没水,一会儿后悔也来不及。”
他感觉到她偏移的视线,侧身跟过去,不禁笑了笑,坦然交代,“厨房,你就当它是摆设吧。”
等防盗门‘砰’地响过一声,主人走得潇潇洒洒,许平忧却在原地站着,没有坐下。
她还有些处在陌生环境的紧绷感,不知道该做什么,目光拘谨地密闭空间来回几次,不自觉朝着阳台亮光的方向走了走。
越近了,越能看清整架黑色钢琴的样貌——
通身漆黑,不沾灰尘,连最角落的钢琴踏板都是干干净净,绝对算得上是屋子里最光鲜亮丽的部分,看得出经常被使用维护。
她看得有些入神,路过桌面时,吉他忽然微微晃动,旁边的白纸被撞得四散,朝着地面飞散。
许平忧惊得一颤,又反应过来,立刻蹲在地上收捡,不经意晃过一眼,看不明白内容,却看出是什么。
……是乐谱。
好多密密麻麻的手写谱子,夹杂着中英文标记……而且,字迹潦草,有几张几乎算得上是糟糕了。
防盗门又响一声,门外人没进来,声音先一步悠悠地回荡开,“会读谱吗?”
好像压根不介意她对着琴谱出神的动静。
许平忧迅速起身,将掉落的纸张全部理好,归于原位,默默摇头。
费行云微微扬眉,玩笑似的,“不应该啊,里面不是有简谱吗,你音乐课没听讲?”
他一边说,一边朝里面走,手上两瓶矿泉水放在椅子上,可能是看出她的不自在,只慢悠悠地解释一句,“我平时不住这儿,奶奶……阿婆她也住不习惯,就懒得打理了。”
他的话到一半,习惯性换成对方习惯的称呼。
许平忧就又点点头,示意明白。
双方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到头来,还是费行云不介意她重新变成了哑巴,走到钢琴前,十指交叉,略略活动手腕、指节,“开始吧?”
……
许平忧从来没有在李姿玉以外的人面前单独跳过舞。
难怪他会带她来这里。
偌大的客厅,收拾好几把椅子,全是空空荡荡、可供发挥的地面,的确是个排练的好地方。
她坐在最远的一把椅子,不声不响地换了舞鞋,耳边响起他的声音,“随便合乐跳跳就行了,这里虽然空间大,但不是练舞室,别受伤。”
她低着头,听出他的好意,起身,“……嗯。”
费行云:“慢慢来。”
少年的声音消融进琴声中。
她选的曲子,几乎没什么大的起伏。
要作为校庆的节目,那就不能太哀婉,可热烈的她从来不擅长,就只能找了一首平静如水,可任人解读的纯音乐。
这里比她的练功房大得太多。
翻身,转身,都是无穷无尽的延伸处,自由自在。
自由吗?她肯定是不算的。
……
最后的结束动作,许平忧气喘吁吁地站定。
琴声随着她的动作或急或缓,停的恰到好处。
表演艺术,从来就没有不耗费心神的。费行云顿了一会儿,才提了手,回头问她:“感觉怎么样?”
许平忧闭着眼睛喘气,好半天,才道出两个字:“很好。”
李姿玉编排的节目,哪里有不好的呢。
刚才的时间里,不是她在配合音乐,是伴奏人在追着她走。她只需要专注自己就足够了。
费行云跨过琴凳坐下,尾音上扬着‘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光说一句很好……”
“你很厉害。”她说。
浓烈澄澈的日光中,许平忧忽然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难得说出一个长句,“是你配合得很好,我没做什么。”
这是她的真心话,直到今天,她才能够直面自己内心所想。她的想法,她想的他——
“我很羡慕你。”
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的‘如果’出现。
说出这些,好像远远比想象的简单。
许平忧的呼吸渐渐平复,一字一句说完,垂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从刚刚见面开始,她就一直有一种直觉:或许他并不是毫无烦恼,但远远比她从容,所以才能看起来远超年龄的早熟,随心所欲,让身边的人下意识想要追随。而她,不仅狼狈不堪,还曾经被在他面前直白地剥离过、伤害过,以至于自己存着心结,无法面对,只能逃避。
对面的人很久没有说话。
“我吗?”
费行云重新坐回钢琴面前,按下一个和弦,若有所思,慢道,“我好像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又合练了几次。
等双方终于觉得可以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中午。费行云等她收拾完东西,又领着她出门,说是可以请她吃饭,看她想吃什么。
许平忧忍了又忍,到底还是说:“阿婆年纪大了。”
费行云有点不明所以。
许平忧却不想再多说什么。
她现在的确找到了一点如何和他相处的状态,但也不代表可以完完全全肆无忌惮。
这头默不作声,还是接收的人率先反应过来。费行云恍然大悟,似的:“哦,你说我败家子是吧。”
许平忧咬着下嘴唇,想瞪他一眼,又没有勇气。
于是无声无息,千回百转,只剩下被控诉的人一句:“有道理,那我们就随便吃点。”
最后吃的是面。
费行云送她到公交站台,似乎并不准备立刻回巷子。
“我再呆会儿,”他自然地看一眼时间,中间她要接李姿玉的电话,也是极有耐心地等着,全程保持无声,看她挂断,才说,“周一的时候找一趟音乐老师吧,看他能不能提前过一下,能行就行,不能行,也不耽误你后续的时间。”
许平忧没作声,他却径自把道理说开了:“省得你一天到晚哪儿都带着书,来排练也带着……”
许平忧耳根发烫。
他肯定是看见了,但看见了也没什么,遂沉吟片刻,目不斜视,镇定地说:“我偏科,不如你厉害。”
照搬刚刚发自肺腑的话就算做解释了。
“我厉害吗?”
费行云难得有一点夸张的惊讶,哎一声:“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刚回国的时候,为了能入学跟得上课程,我还专门补了几个月的课去考试。”
他恍然大悟一般:“我懂了,你今天一天都是故意给我戴高帽吧。”
许平忧:“我……!”
说不通,也说不明白了。
少女急得咬牙,道说不出个所以然。
耳根是红的,脸也是红的,却不是羞涩,更不是愧疚——
而是,终于有了点儿鲜活的少年人气息。
费行云垂眸,想起两个人第一回 在楼梯间说话,她就是那么个闷葫芦,好像整日里低气压,眼神低沉无光,浑身带刺,跟任何人都不能好好交流,也不屑于交流。
再往后,就是那一回了。
那个秋天的雨下尽,她没了不屑,折断了什么,放弃了什么,只是更加沉默。仿佛自己将自己长期溺在水中,习惯了不表达。
“这样很好。”
费行云侧回头,注视着缓缓驶过来的公交车:“你没必要一天到晚都绷着,人生那么长,总要学会多笑笑。”
“……”
“现在不行,要是以后还有可能,等你有能力自在地飞了,也可以再捡回来喜欢的东西。”
“……”
“我父亲教给我的,他搞乐队,环游世界,说过很多乱七八糟的话、做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伤过很多人的心,所以失去了婚姻和家庭,唯独这一句,”他笑起来,眼睛比冬天的日光还亮,终于有了一点同龄人的稚嫩,先用英文,再一字一句,缓缓道,“‘如果人生没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定无趣得不如跳进河里,更不要在意愚人的看法,因为创造者总是特立独行。’”
“把这句话践行的最好的是费女士。”他的母亲。
他提的很随意,声音越来越轻,越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所以,不见面也没什么。”
许平忧没说话。
冬日的正午,周围都是来往的车辆行人。他们两个旁人眼中的小孩,似乎正聊着一些绝不该小孩子年龄在意的话题。如果生活顺遂,关心的应该是学校小卖部与外面的一块的价差,谁经过爹妈允许拥有了自己的智能手机,谁暗恋谁,哪门的老师最讨厌,体育课为什么不能每天一节……
哦,进了中学,或许还有额外的、更多的青春期烦恼……总归没有赚钱维持家庭来的辛苦吧?小孩子一定不懂。
可小孩子就不配拥有烦恼了吗。
“你可怜我?”她呼出一口热气。
费行云扯了扯唇角,和她并肩站着,直白道:“我懒得很,没那么多闲心。”
“你不需要人可怜,”他说,“我们都不需要。”
……
少女登上了车,隔着窗户与他对视。
费行云还是大冬天露着手腕,不知寒凉,似乎是觉察到了目光,也不躲避,只是歪头同她一笑,懒洋洋地抬手,动了动手指,算是道别。
……
直到很久以后,许平忧都会想起这个周六。
不漫长,不特别,甚至有一点十几岁幼稚的自我斗争,却像是有人带着她从水里探出脑袋,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以至于费行云没来上学的第一天,她都觉得只是偶然。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是新一卷,成人礼。
第22章
许平忧没有去成中学第一年的校庆晚会。
十二月的某一天, 她那位校内大名鼎鼎的搭档忽然开始请假,踪迹消失在了一中校园里。问及四班的学生,大多数不太清楚情况, 跟老师口中的请假说法保持了一致。安桓或许是知道得最多的一个,却守口如瓶,每每被问,都难得有那么一点正经严肃的神色,一笔带过。
对她或许说的要多一点, 可也只多了“他家里出了点儿事”, 总结成一句“放心吧”。
两个人站在走廊尽头,来往都是熟悉的同学, 并不好聊得太久。
“他们家小卖部不开是不开了,但也不是阿婆的事儿。”
他看对面的人一脸纠结, 哎哟一声,补充一句。
“……不过你竟然还记得担心他,没枉费麦子以前对你的照顾,还算有点良心嘛。”
安桓没那根在意旁人的神经,一边抛着篮球, 一边欣慰。
欣慰起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以前有人出于好意默默送她回家的事情说个遍, 许平忧听着不觉得意外,只是点了点头, “谢谢。”
安桓很江湖气的摆手:“朋友之间, 谢啥。”
而且,她最该这说一句的对象不在。
音乐老师提前看过一次排练好的节目, 赞赏有加, 提出了一些改进的建议。可惜未得到后续的实施, 人就消失了一方,问题得不到解决,最后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李姿玉失望也无法可想,隔着一扇厨房门和哗啦啦的水声,静默半天,才给出一句:“明年你如果要还去,还是找靠谱一点的搭档。”
又是习惯性的高姿态、冷冰冰。
进去帮忙摘菜,耳边的声音又如常响起来:“虽然这次月考数学进步了,但也不要掉以轻心……”
许平忧站在厨房昏黄的灯下,安静地听,竟然比从前心平气和许多。
或许可以归功于周六的那次谈话——
有人听过、聊过,与无处可说终究不太一样。
学校里,曾佳林一开始对‘风云人物’失踪的事还极为关注,到后来日子久了,自然也就失去了兴趣。
这一年,隔海宝岛的几个组合大红大紫,电视剧和歌曲接连发行,学校虽然管束严格,也架不住学生们偷偷摸摸用自己的办法‘走/私’海报周边,讨论连载的剧情。曾佳林开始还不屑一顾,到后来,竟然主动试图给自己的同桌科普——什么谁谁谁传说谈恋爱,谁谁谈了又分了还得在剧里演一对情侣……
许平忧对此还是老问题老办法,接收了就算,用嗯搭腔。
日子长久地过下去。
初二下半学期的时候,费行云依旧不见回来的消息。
成东巷搬走了一部分的住户,不复以往的热闹。新闻广播反复播报,昭示着拆迁工作总算有了顺利推进的迹象。
许平忧在巷子口撞见过一两次前来巡视的民警。市内的正式规定下来,不再允许居民开设私人棋牌室,这里地处繁华,当然是抓得最紧的区域。一楼的老板娘偷偷摸摸尝试过几次,每次不过几天就被人投诉登门,最后只能关了店面,正儿八经地用两个门面经营起小卖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