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不知道,上回警察来,不就是老张家那个蠢东西输得裤兜里一分钱没了,逼急了想出来的法子?”
年岁渐渐上去,老板娘不如当初泼辣,却还保留着一两分直率,余光瞥见她了,立刻低声压下去,继续嗑起瓜子,“哟,回来啦。”
许平忧点头,笑了一下,“嗯。”
“……这丫头上中学了倒没小时候那么阴沉沉的。”
大人们的议论声响总是自以为是地压得很低。这是许平忧自小就知道的道理。
她跳上台阶,头也不回地朝着楼上的阴影行进。
这天是周五,家里却比之前的每一个周五的人来得都多。
她用钥匙开了门,门口摆着比平日里多得多的鞋——一双黑色男式皮鞋,铁定是许凡波的,还有布鞋、高跟……
客厅里响起几道方言的动静,语调带着责怪,“哎哟,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的,这怎么行?”
“……不要说早期,早期就更得注意了,要不然就多花点钱请保姆,要不然就我从老家过来陪你,反正我就一个人。”
许平忧安安静静地换了鞋,一步步地往里走。
茶几上摆了果盘和鲜花,坐着的人神色各异,有人聊得笑容满面,有人显出几分担忧。李姿玉坐在最中间,神情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挺直着背无声无息。
每个人面前都有纸杯倒的茶水,家里里里外外不寻常,最显眼的,就是男人在忙活,在招呼。
许凡波操劳着手里的安排,自餐厅的储藏柜前扬声:“爸,绿茶行吗?”
单独坐着的中山装老人神情严肃,还是过年时的大家长做派,语气却绷不住喜意:“都好、都好……”
许平忧眼皮子眨了眨,对着一行人投过来的目光,挨个叫:“爷爷奶奶,外婆。”
他们一家三口这么多年一贯是单独住的。
长辈们周末来串门子不稀奇,集体出动却有些稀奇。
“我还有作业没做完,先回房间去了。”
老师今天讲评了最新的练习卷,许平忧没来得及补充纠错本,也不算说的谎话。
李姿玉的目光追了她几秒又移开,破天荒地带了点情绪,低低嗯一声。
许平忧在书桌前多坐了一会儿,这才认认真真低头写起来。
真相其实并不难猜,她就算一无所知,在巷子里呆久了,也是见过孕妇被一家子人小心翼翼护着的盛景的。
当天的晚饭丰盛非常,两方的老人都展了身手,营养素荤抓得齐全。尤其是爷爷奶奶,两位都是教师出身,工整严谨惯了,难得情绪上来,主动愿意小酌两口。
外婆更是主动:“……我来我来,你们都是知识分子。小许你也坐着,跟你爸妈媳妇儿好好聊聊。”
她起身,剩下的人话没停。
许凡波红光满面,接受自家母亲的教导:“……生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做,你媳妇现在情况特殊,这边要多上上心,想个办法把生意挪回来……别一天到晚钱钱钱的。”
她眼光一瞥,又落在低头夹菜的许平忧身上顿了顿,才缓缓道:“何况,你闺女也不容易,都长这么大了,也没见你多陪陪。”
这种场景显然不需要许平忧说什么。
她安安静静地吃,照常安安静静地回房间写作业,消食过后,又进了练功房。
许凡波就是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真如长辈所说,一天就把外地的事情安排妥当。所以饭后,仍然是开车走人,只不过比以前还要多跑一趟,先送父母回家。
外婆被留了下来,和许平忧睡一个房间。趁着睡觉前的时间,带着孕妇出门散步。
许平忧练得浑身是汗,出来时其他房间都是黑的。
洗完澡再出来,客厅里只多了坐着的外婆。
老人不擅长打扮,穿得整洁大方。看见她,还是如过年时一样热情,“小忧练完啦?”
许平忧点头,擦着头发,被拉着手坐过去。
外婆伸手为她理了理碎发,握着她的手,好半天,才低声说话:“你母亲这一胎不容易,外婆也知道,没跟你提前说,你肯定心里面也会有想法。如果真有,就给外婆来电话聊聊,外婆今年也买手机了,别让父母操太多心,他们都忙……”
塞过来的纸条皱皱巴巴,上面写着一长串数字。
许平忧没有想法,眼里却莫名热了热,点头。李姿玉从主卧出来,母女俩一上一下对视,还是身旁的老人主动给腾出来的空间,故作平稳,“你们娘俩聊,我去忙。”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哪里来的什么可聊的呢。
许平忧磋磨着衣兜里的纸条, 听见身侧人落座的响动。
李姿玉还是习惯性地坐直,双手交叠着落在膝盖上。许平忧抬头,跟着白天的外婆有样学样, 将身后软而厚实的抱枕塞至母亲身后,又起身,用对方惯用的保温杯倒了热水,摆在李姿玉面前。
整套动作做得无声无息,从容自然, 身后的人半晌无话, “……”
好半天,才有稍微显出疲惫的声音落在客厅里。
“坐着吧。”
李姿玉动作僵硬, 终究受了她的好意,端着保温杯。热气上涌, 将她眉目间的情绪模糊了一半。
许平忧回到原位,不知道过了许久,才听对面脆冷的声线难得地柔和。
“家里跟以前不会有什么变化,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至于其他,想要什么, 都跟爸爸妈妈说。”
内容却有点拙劣的生硬。
衣兜内的纸条被许平忧折成几折,她抬头, 与面前情绪模糊的眼睛对视,忽然笑了笑。
许平忧点了点头, 心里头却是轻松的:“知道了。”
多了一个人的床垫远不如从前空空荡荡。
夜深人静, 外婆躺着,拍着她的背, 嘴上慢慢念叨起要找个市场买张折叠单人床搬回来。许平忧靠着她的肩, 什么话也不说, 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许凡波第二次回来,恰逢一中进行了当月月考。
许平忧成绩依旧挂在年级中间,不好不坏。家里面,李姿玉步态已大不如从前轻巧,缓缓地坐下,喝粥的同时,提出将许平忧房间的床更更换成上下铺双人床的事情。
“让妈睡下铺,平忧睡上面,”她食欲不佳,只吃下一口就开始反酸,“一直挤在一起也不是个事情。”
她如今白天还是会去舞蹈工作室,只是已不再亲身做动作上的示范。好几个学生准备艺考,李姿玉脱不开身,也没打算就此离开工作。
外婆给每个人分好筷子,左右一看旁人的神色,立刻朗声表示反对:“你养身体就养身体,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我和小忧睡得挺好的……”
李姿玉头也不抬:“还有几个月,她还在长高,就这么一直挤着么?”
她脾气上来了,也只是把筷子一放:“何况等到孩子出生了,要一个人住了,还能暂时在换房之前有个床睡。”
天大地大,孕妇最大。自家女儿来了火,老人家显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桌子上顿时安静非常,到头来,还是许凡波悠悠出声,起身为李姿玉添了碗汤,“你跟妈急什么,说这个还早……而且,”他将自家妻子放下的筷子捡起来,好声好气地劝人拿回去,继续带着点笑,慢慢道,“而且,如果要是个男孩儿,跟小忧怎么住一起去,你倒是连八百年后的心都操上了,不急。”
这顿饭的后半吃得平静非常。
夜深上床,许平忧做了怪梦,头重脚轻,整个人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口干舌燥,心跳飞快。
梦里一直有怪人阴影追着她,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翻个身,才发现身边另一半床铺空空如也。
玄关走廊的灯亮了一盏,穿过门缝,投进卧室。
一道声音悠悠地说着方言,分明情绪焦虑上火,却还是压低了动作声响。穿过阴影,听起来断断续续。
“他们家想要个孩子,又没说一定要是男孩儿,你这在孕期乱想什么……小许那不是饭桌上顺口一提么。”
另一方没答话。
“至于家里头,你要是怕小忧多想,以后就别对小女娃娃那么苛刻……你当年坚持要学舞,我和你爸就咬了牙供你,那也没什么。可我晓得你对自己当年单位上的事情耿耿于怀,总想有人替你去做一直想做的事情,以前你性格硬,我没敢说,现在娃都这么大了,不说也不行。当年谈收养过继孩子的事情,他们家做了让步,你不也答应了人家,一直没放弃过做试管。”
顿了顿,长叹一声:“至于其他的,他们也算仁至义尽,就算差着那点儿联系,小忧不也养到这么大了么……”
声音渐弱,许久,才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顺口一提?那是您不懂他。”
“……妈或许没那么想,但是爸会那么高兴,也是因为有个孙子的希望在……老许家的男人,都这样。”
微微带着讽刺。
……
光弱下去,门缝渐渐合拢。
许平忧不声不响,走回床边,坐下,竟然也不觉得奇怪,只听到自己急剧加速的心跳。
她浑身发寒,舌根疼痛,手脚酸软,不断地冒着冷汗,却再没敢下地,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
第二天天光渐亮,手脚有千斤重,既抬不起也动不了,梦魇反复,大脑像塞了一团又一团的棉花,视线觉察到几缕日光,只有耳边响着外婆焦急的声音,“……小忧、小忧?”
一只冰凉的手在她额间耳根探了又探。
“坏了坏了,发烧了,得送医院去……哎呀你急着动什么,我去叫车,你把你女儿看好了!小许也真是,怎么刚好昨天走……”
耳边兵荒马乱,比过往的任何一个日子都响。
她喘着气,听见楼下老板娘夸张的喊叫,听见她叫自家儿子帮忙背人,又听见外婆央求出租车师傅开快一些,各种动静交杂成一片,却无法给出任何反应。
医院还是那片白色。
难怪……难怪……
外界的响动像全部蒙了纱,钉子似的凿进脑海。
许多次过年回长辈家,爷爷奶奶对她和堂兄弟们待遇倒没不同,只是话少了点儿,微妙地透着差异;许凡波想摸她的头发又收回去的手;她不能拥有的别的梦;还有,还有他们欢天喜地的庆祝……
她想流泪,身体告诉她应该眼眶发酸,却没有一处听使唤,于是连泪珠都是干的,往心口滴答。
白天去了,又是傍晚。
好不容易有精神和气力睁开眼,只看到天边一片的火红,烧得像泼尽的红色颜料,又像干涸的血迹。
外婆在病床边坐着,握着她没有扎针的手,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哦……”
老人家忙了一天,神色倦怠,眼中含泪,用手贴她的脸颊,万分怜爱:“可怜的乖乖,怎么忽然烧成这样,不哭不哭。”
许平忧勾了勾唇,嗓子干痛,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眼泪无声地往外冒,渗进白色的枕头。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其他人。
“没关系,现在难受,医生说输了液烧退了就好了,”外婆以为她还是浑身不舒服,凑过来,摸了摸她的碎发,柔声道,“你母亲在外面坐着呢,是不是想见她呀,我马上去叫……”
许平忧摇头,发丝和布料湿尽了,浸透皮肤。
她试图张口说话,发不出声音,好半天又失了气力,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病就是三四天。
从小到大,许平忧从没住过这么久的院。
同一个梦纠缠着她,束缚着她,要她认命,要她低头,要她自我和解。只有一方盛夏的庭院给她庇佑,一道声音告诉她,“等你有能力自在地飞了……”
“你不需要人可怜。”
病好的那天,几近夏日的来临。
清晨的鸟鸣间,许平忧提着自己的衣物,又无声接过外婆手上的东西,搀扶着她,在医院大门远望天空。
要朝前看。
外婆哎哟一声,要来夺她手上的东西:“你这病刚好,急着帮忙干什么。”
“我来吧,”她收回目光,笑了笑,难得作出一点撒娇状,“您照看我这么几天,要好好休息。”
许冉冉出生的时候,刚好离她中考不剩百日。
誓师大会,校领导带着全校师生在灼灼烈日下朗声宣誓。曾佳林用手当成蒲扇,不断地呼出热气。
“你肯定也直接考一中高中部吧?”
散去的人流中,她抓着她的手,情真意切地:“虽然你话少了点儿,但是对我一直不错,我可不想高中咱俩天各一方。”
妹妹出生以后,许平忧的脾气忽然开朗了不少。
至少会笑会闹——用楼下老板娘的话说,终于不再那么苦大仇深,知道感恩,懂事更多,也懂给家里帮忙了,面上总有好脸色。
时间越长,成东巷越来越多的住户搬走,许家也是其中的一户。
有了许冉冉,许凡波的事业终于尽数迁回了本市,家里也顺势而为,换成了隔壁新小区三室一厅的房子。
许平忧功课渐重,要每天上晚自习,也就没了大部分的日常训练时间,家里撤了练功房,她的日程也干脆调整成了每周去舞蹈室跟练。
好在她性格不倔,基础打得牢固,李姿玉的同事老师们也都愿意帮忙指点两句。
“还得是你有办法,我家那个,哎呀根本吃不了舞蹈的苦,家里还有四个老人盯着、爱着,我哪敢提让人学舞的事儿?”
老师们闲聊几句,对许平忧都是赞叹,免不了也夸几句李姿玉教导有方。
许平忧年纪上来,渐渐也学会了怎么跟人相处,被人夸奖后,很自觉地会找些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