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教她,又疼她,可她却……
“我孙女在呢。”
许平忧想起刚刚的话,鼻头发酸,只能迅速低头,沉了沉声线,继续静道:“……可是我自私得只顾得上自己,所以没胆子来找您。”
不仅如此,甚至于因为自己那点可悲的自尊,连对着费行云,都不敢提起这件过往,还曾经试图装成陌生人。
不该这样。不能这样的。
……
邓阿婆许久没有出声。
许平忧盯着自己的膝盖,久到已经无话可说,却还是死死地盯着脚尖。
直到身侧响动,有人与她并肩坐下,温柔又平静,拍了拍她的背。
“傻孩子……”
傻孩子。
许平忧泪静静地往下落,珠子般大,整个人一动不动。阿婆变揉揉她的头发,慢悠悠地哄着,说着:“……没关系,没关系啊,阿婆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或许还有别的想说的——关于许家,关于许平忧的母亲,可是到最后,统统归纳成一句。
“没关系,有阿婆在呢。”
“有什么难过的,都可以说给阿婆听。”
早就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她长大了,人一旦长大,就应当学会控制情绪,不能固步自封。
许平忧想起很多,静静地掉泪,静静地将脑袋埋在老人肩头,感受着后背的温度、轻抚。
……
日上正午,她擦着鼻子,心绪安稳,终于也想起道谢,露出笑意。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自然而然生出一点应有的不好意思。
“来尝尝我做的果茶。”
阿婆倒净冷掉的茶水,体贴地给她新换一杯。许平忧认认真真尝一口,眼睛发亮,认真地盯住长辈的眼睛,发自真心,“好喝。”
邓阿婆乐呵呵地笑,夸她还如小时候一样乖巧嘴甜。
“以后,要是有什么烦心事了,都可以来阿婆这里。”
许平忧点头,顿了顿,又摇头:“还是不打扰您了。”
她害怕事情重演,但学会折中,因此弯弯眉眼,笑着说:“我留您的电话就好。”也不叫对方失望。
“您还是一个人住吗?”
冷静下来,她这会儿想起白天的事情,免不了有点担忧,愈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握住阿婆的手,慢慢道,“一定要留我的号码,有事情都可以找我。”
阿婆一一笑着答应,又夸她考虑周全。
“我没说错,你真的长大了。”
不是年龄,是心理和思维。这才能叫人稍微放心。
不叫人放心的另有其人。阿婆轻抚过她的手背,忽然喃喃道:“如果他也……”
到一半,她话语顿住,神色带上愁思,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手背,改成轻声发问。
“小麦跟你,还有过联系吗?”
“……我知道,你们俩小时候关系应该不错。”
不错吗?许平忧一愣,心跳漏掉半拍,还是静默着,选择了点头。
“他……”
邓阿婆说着,眉目又忽然多添一点忧愁,沉默下去。
许平忧也不问,只是将左手同样覆盖上去,当作宽慰。
她想,她应该走了,如果不走,也应该出于素养想办法,想个办法就此打住这个话题。可是……她想起初中两个人站在一起的冬天,想起他谈到音乐时发亮的眼睛,弹琴时的放肆惬意,他不再看重的那些手稿,流露出叫人心悸的冷淡……
……
“小麦他在父母离婚以后,曾经是跟着他父亲的。”
……
来自英国的浪子和内秀的东方姑娘,应该算得上所谓浪漫的开始。
他们是在费行云母亲留学时经由一次大学义务演出认识,后来距离渐渐拉近,产生了爱恋,飞速结婚。婚后倒也有过几年的好日子,两个人还在国内生活了一段时间,终于受到了阿婆的一点认可。可惜日子久了,吉他手浪子本性暴露,不愿意放弃带着乐队飘摇,也有了新欢。
费女士与他一拍两散,那时又刚好有一个去美国进修的好机会,便果断结束了这段令人伤心的婚姻,只身前往大洋彼岸。
直到她后来完成博士学业,才得知费行云在他父亲那儿过的不是正经日子,根本不是之前所许诺的良好的教育环境,安稳的生活——
上学上得断断续续,倒是带着小孩儿和一把吉他,跟一群狐朋狗友在欧洲乱跑,四处旅行,每到一处就靠演出赚钱。
费女士哪里能接受这个,一怒之下,选择再上法庭,找了权威律师,夺回抚养权。
费行云就此回国,跟着阿婆一起生活。费女士却因为古生物专业,不得不继续暂时驻扎在南美,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
费行云养成随遇而安的性格,也和小时候那段经历有关。不过那个时候,他显然还对生活抱有热爱,也愿意和阿婆分享自己的学习生活琐事。
可是一切从初二那年开始,就都变了。
那一年,费行云的父亲终于因酗酒传来噩耗。
人被送进医院,却无力支付医院的账单,背负巨额的债,身边以前的朋友们也不再跟他来往。到头来,还是费女士出于人道主义,带着费行云走了一趟,预备至少父子见上一面。
就是这一面出了问题。
费行云从病房出来,人的情绪就有些不对,可是问什么也不说,费女士想尽办法也撬不开他的嘴。回国之后,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人呆着,经由心理医生调解才终于愿意出门。出来以后,却再也没有主动提过从前喜欢的爱好。
他明明小时候曾经很直白地表露,以后大学要进入作曲专业,继续在音乐这条道路上走下去。
后来长辈一提,他便敷衍说自己对音乐还是喜欢的,只是没那么一心一意,就这么应付过去。费女士没办法,只能给他在学校请假,又努力想尽一切办法,提前回国安顿下来,办了转学手续。
她本来还想把阿婆一起接去上海,阿婆却还是坚持要留在这里。
……
“他母亲常常说,就不该让他去见那个,”邓阿婆忍了忍,终究还是克制住自己,说得冷淡,“那个英国人。”
“我留下来,是因为这里就是我的归宿。”
她谈起原由,也应该是想起愉快的回忆,眉目带笑:她和伴侣在这座城市相知相守,又在这里把女儿抚养成人。可惜对方还是先走一步,她最开始不愿意离开成东巷的店面,也是因为那里是他们认识的地方。费女士的父亲从那里起家,闯出了一片天地。
“小麦性格看起来自由自在,可是……”
阿婆说着,便叹了口气,低头忍不住轻轻揉眼睛,微红:“可是一直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室内安静非常。
许平忧无声地坐着, 只是再普通不过一个听众。
“他什么事情都装在心里,对身边的人都是报喜不报忧,”邓阿婆接过她的递去的纸, 却不急着用,微微出口气,比划了一下,继续道,“他刚到我这儿的时候, 就这么——这么高, 浅头发大眼睛,不怎么喜欢出门。后来我才知道, 原来巷子里有小孩儿拿他的样貌和头发颜色取笑,他不跟我说, 也不想跟人动手,可自己也有办法……”
阿婆说着,回忆起往事:“如果路过有熟识的阿姨叔叔,就马上想办法掉几滴眼泪,再闷声不响地盯着人家, 对方就不会忍心不管,主动要帮他说道几句, 一来二去,倒把对面那些小孩儿给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后来好不容易年纪长了, 个子也长了, 没那么多找事的了,又被带去国外生活, 都没个安稳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 声音越来越低:“小麦他就是这样, 总是习惯自己解决问题。”
……
他的确是这样,许平忧想。
也因为这样,才习惯于任何环境,总是看起来从从容容,表露出远超出同龄人的成熟。
可没想到其后还藏着这些,远不是旁人猜测的生活顺遂,事事如意。
邓阿婆擦了擦眼睛:“我有时候也想,他后来跟着那个人在外面四处搬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要靠看旁人的眼色,想尽办法好好生活。每次我一想到这些,心里头就难受……”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有大人都有责任。我有时候想问他回来以后在这儿过得怎么样,开心不开心,话都在嘴边了又咽下去,就这么等到现在。”
“倒不如让他怪我。 ”
阿婆喃喃,像是说给自己的听的,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许平忧低头,略略思考,忽然道:“……他不会的。”
再抬头,对上阿婆的眼睛,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他在您这里肯定很开心。”
她别的不敢保证,却莫名敢对这一点打包票。
……
回家的公交车上,李姿玉破天荒地没有来电。许冉冉如今已经足了几个月,可以随人出门,她便顺势恢复了正常通勤,生活重新变得繁忙起来。
阿婆非要将她送到公交站台,许平忧劝说半天也无效,只能隔着窗户和老人挥手,不顾冬日的温度,开了道缝隙,认真目送对方身影消失在小区门口。
人走后,她将手机按亮,盯着一串号码,反反复复地看,又反反复复地按灭。
午后的公交车没什么人,许平忧坐在最后一排,似乎想了什么,又似乎纯粹地只是发呆。
路遇红灯,仅存的阳光将枝叶树影投射进来,在车厢里斑驳错落。
大脑渐渐地将刚刚的所听所闻慢慢消化,落到最后,杂陈起伏的心绪全部归于平静。
李姿玉带着许冉冉去了工作室,家里空无一人。她在书桌前坐满一个下午,单词和公式统统不进脑子,用清汤面应付过晚饭,回到桌前坐下,依旧维持着在公交上对手机发呆的状态。
手指自动将短信编辑出一句问候又删除,等意识到错发出去了,才发现内容删删减减,只剩一个‘晚上好’。
后悔懊恼来不及,她想着想着,反而很快冷静下来。内容也正常,没有问什么逾矩的,不如放平心态。
手机微微震动,很快收到消息一条——
“^v^晚上好。”
颜文字开的头,她还没来得及眨眼,又听到一声提示——
“嘀,号码主人正在忙碌中,现在不太方便,可选择一个小时后直接来电。”
乍一看像运营商的提示,实际上内容全是自编自写。
显然,他对于她波澜起伏的一天毫无所知,所以还如从前,回复介于应付懒散和别出心裁之间。这也正有些巧合,大概能比作沉寂孤独许久的古井还在郁闷,却有人扔下一块石子儿,轻而易举地打破应有的沉重。
忧愁烦闷好像是不必要的,因为当事人潇潇洒洒。
许平忧盯着屏幕,耳边有细碎的、窗户吱呀响动,半晌没有动作。
……
事实上,许平忧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无力。
她不过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如果从理性的角度而言,也只是暂时学会了在家庭里生存的办法,哪里来的心思去考虑其他。
更何况相隔千里,连见一面都难。
寒假过去一大半,当年的除夕,难得本市下了点小雪,有了所谓薄薄一层‘银装’。许凡波带着一家人回到爷爷奶奶的住所,这一辈兄弟姐妹齐聚一堂,热闹地围着麻将桌坐下,奶奶抱着许冉冉在旁边看着,下一辈的孩子们就分拨打游戏或者看剧,徒留春晚成为背景音效。
她在一角孤零零地坐着也没人打扰,偶尔回复几条曾佳林的信息,竟然算是看得最认真的一个。
“除夕快乐。”
收到消息的时候,许平忧正慢吞吞地削着一只橙子,指尖缝隙间酸涩炸裂。
锁屏看到这四个字,她放下水果刀,着急忙慌地要去按,又因为满手的酸涩粘腻反应过来,起身抽了两张纸,细细地擦净。擦净过后,咬着下唇思考半天,回复一句:同乐。
费行云轻飘飘地回复:剽窃不好。
电视节目进行到全场尬笑的小品环节,屏幕内掌声雷动,屏幕外她揪着一只橙子,半天才吃下一口。
难怪没人吃,酸得要命。
许平忧皱着眉,一道缝隙间,瞧见手机的震动和闪烁。
费行云:[照片]。
是条彩信。
她径自点开,才发现是一只削皮的苹果。果皮分毫未断,在餐盘里堆摞。削皮的本人没有出镜,退居幕后,只把主角摆在画面正中央。
他从初中就对穿着配饰有自我的执着,在拍照这件事情上也好像有个人风格的审美,选的是类似胶片感的滤镜,昏暗、阴沉但别有氛围。
另附一句。
费行云:新的一年,平平安安。
小品演员演到最后,内容便开始悲情起来。堂兄来拿巧克力,从屏幕前路过,看见她的表情,不免惊异道:“这你都能看得进去啊?”
许平忧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任由对方三步两步回到书房电脑前。她拿着橙子去了阳台最角落,拨通电话,才发现自己做事越来越跟随心意。
“……喂?”
这次,费行云终于是一副好嗓子。
少年变过声,多了些低低的醇厚,但还保留了从前的清朗,还听得出惯性的散漫。
许平忧瞧着窗外的点点灯火,沉默半晌,只说:“新年快乐。”
吸一口气,带出一点笑,道:“……也祝你平安。”
平安快乐——
至少,不论其他,他看起来在这件事上做得比自己好。
冬去春来,新的学期来得也快。
过年以后的几个月里,她和费行云倒是联系得比去年要频繁直接一些。不过也就停留在偶尔分享几个有趣的生活细节上,再多的也谈不出所以然,平平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