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好忠被她喊得哆嗦了一下,马上又低头去看袁姐的桌子,手还上去摸了摸,一边辩解道:“这也没坏呀,这上面原来就有个缝,可不是我砸的,我就把砖头放上去了,我可没有用劲儿… …”
杨哥道:“那你拿砖头干什么玩意儿?”
孙好忠还是机智的:“等会儿雨停了你们是不是得去我家看看?路上不少水坑,我合计给你们垫个脚… …”
我一直没说话,喝了一口姜汤,看了一眼张阿姨,她对我点点头,意思是:是的,你想的对,他过来原本是要闹点儿事儿的,现在怂了。
袁姐已经在穿雨衣了,一边对孙好忠说道:“别等雨停了,我现在就跟你去。”
我放下水杯说袁姐我陪你吧?
袁姐看了我一眼,你手机充完电了吧?等会儿拍点照片。
我陪着袁姐,是怕这个孙好忠情绪激动,手里又有砖头,袁姐从单位跟着他出去了别再 有什么危险。可后来我从他家回来之后,张阿姨跟我讲了老孙其实是个特别老实的好人,他有些手艺能修自行车,十多年前骑自己家自行车代步的人还多,邻居谁家的车子坏了,送到老孙那里去,多大的毛病他个把小时都能给弄好,也不肯收报酬,顶多多蒸点馒头给他们送几个,多包了饺子给他拿一碗。老孙也是个可怜人,从印刷厂下岗二十多年了四处打零工,他们家克俭小区红砖楼里的全南向两居室的小房子是妻子的父母留下来的,给他房子是想要他对妻子好一点:老孙的妻子在山里的亲戚家长大,喝的水不好,她从小就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手指和膝盖因为从不间断的疼痛没法伸直,年轻的时候就不能上班工作,现在在克俭小区旁边的垃圾站帮负责环卫的师傅整理垃圾挣点生活费。他们两口子带着女儿生活,家庭收入低于标准,一直在领低保,最近一次审核还是一年前袁姐帮忙办的。
人在这世上生活,谁都会遇到点麻烦,都得度过难关,尤其是住在克俭小区的人们,生活条件上其实差别不大,只是孙好忠家里过得格外不好,熟悉的街坊邻居提起他们都唏嘘不已的原因,不仅仅是夫妻二人有病没工作,日子拮据那么简单,张阿姨说让人特别让人心疼的是他们的女儿。
这个女孩儿留给人们的印象停留在她十四岁,是
个少女的时候。
老孙家的姑娘上学放学或者被她爸爸驮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去上舞蹈课,路过的人看见了她都会站住,认真地夸她漂亮,就像你看见了一枚闪耀的宝石,一幅精致的山水画,或者一盆娇艳的花草一样,你从心底里喜欢,觉得她好。
女孩鹅蛋形状的小脑袋总是梳着高高的发髻,眉毛斜飞入鬓,杏核眼,好像外国人那样的翘起来的鼻子尖儿下面是小小的厚厚的嘴巴,皮肤白得像瓷。她比所有的孩子长得高,长得窄,演出的时候无论别的家长托了什么关系,或者送了什么礼物都没有用,老师只会让她站在最前面领舞,她挺直颈背,伸长手臂,单腿立的姿势在那张照片里被定格,照片当时曾被贴在少年宫一楼的展示窗里,电视台的导演看见了,说这孩子长得真好,这是个小章子怡呀,导演跟少年宫的老师问到老孙的联系方式,打电话来请他们把孩子领到青年南大街上电视台节目制作中心来,我们有个青少年的录播栏目,想请你们家的孩子去试镜。
孩子叫什么名字?哦,孙莹莹,导演说这名字也好听。
大火就在她去电视台之前的那个晚上烧了起来。
从此克俭小区的邻居们就没有再见到孙莹莹了。孙好忠夫妻二人对这个孩子再也决口不谈。但她确实还活着,活在社区和派出所关于那场火灾的一些调查记录里,被描述得 触目惊心:十四岁的孙莹莹,大面积烧烫伤,伤残辍学在家,医药费报销比率,后遗症… …
十二年前的大火烧掉了半边楼,烧死了三个人,也融化了一个最漂亮的会跳舞的女孩儿——她再也不出现了。
但是那天,我陪着袁姐进了孙好忠的家,我见到了孙莹莹,她甚至还让我把她拍到了照片里。张阿姨讲完了从前的事情,拿着我的手机把照片放大了反复端详孙莹莹的样子,疑惑地,这,这不还好吗?这也不像被烧伤过呀… …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是哪里,还是有一点奇怪的,我那天是这么见到她的——
每周至少三更
第二章 (2)
孙好忠的家就住在半边楼最外侧三单元的五层顶楼。如果消防队再晚一点到,火势再进一步蔓延的话,接着被大火吞掉的就应该是他们家,现在那个房子把着西山,画着巨大街画的墙壁成了他们家的外墙。
进家门之前孙好忠把手里的砖头放在了门旁,垫在一盆薄荷下面,薄荷长得很好,香味浓烈,防止蚊虫进门,还能泡水喝,他们家大门口地下铺着一块红色的镂空的塑料擦鞋毯,刷洗得很干净——细节让人觉得这家人是会过日子的。孙好忠的妻子把我们让进屋里去,给我和袁姐到了水喝,还问我小姑娘要不要喝个酸奶,伊利的。我们马上能来让她充满感激,并不知道丈夫拿了砖头去找我们,她的每根手指都像葡萄藤蔓一样卷曲着,尽量往衣服的长袖子里面藏,人要站稳当得扶着桌子,努力维持体面。我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大姐——这是袁姐教的,凡是看上去应该叫姨的,一律叫姐,这样好办事儿——孙好忠的妻子说叫什么姐呀,我孩子都比你大了。
袁姐放下杯子,四处撒目:“是哪个屋漏雨呀?带我们看看吧。”
我们从那个兼做玄关饭厅和客厅的带有炒菜气味的空间被往里领了两步,孙好忠的妻子打开一扇房门,我在这时看见了孙莹莹。
那个女孩儿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椅子宽大,人是瘦的,小的,穿着一身白 色的衣服,她蜷缩着双腿,膝盖上架着一本书,在自己的房间里还带着一顶宽边渔夫帽,黑头发又长又厚,有欠光泽,一直垂到腰,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微微转过头来看到我们,小小的白皙脸孔,目光明亮,尖下巴。
她的小房间不过十米见方,除了床和她坐的椅子,几乎没有家具,不过窗台上地上搭着架子满满摆着各种绿植,高矮错落,大小不一,巴掌大的或纤细如针的叶子,白色的还有紫色的花,空气里有花香和土壤的潮湿,两只鱼缸,里面是颜色艳丽的热带鱼… …跟这情景不太搭配的是房间地上放着的两个塑料脸盆,接着从天棚上两道大裂缝里渗下来的雨水,雨水噼噼啪啪地连成线,布成断续的帘子。
我看着孙莹莹,孙莹莹也看着我,有好一会儿,我们谁都没说话。
此时的我还没有听张阿姨说过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和厄运,这个陌生的姑娘以一种让人意外的形象和方式出现在我面前,她像是我喜欢的二次元里的人物,从漫画书里撕下来,书页被轻轻抖一下就变成了眼前的现实:雨林一样的房间,里面住着个长头发的穿着白衣服的仙女,不跟人说话。
我被这个孙莹莹给镇住,好久没吱声,几乎忘了自己来他们家的目的。袁姐不一样,她是现实的,利落的,告诉我,拍照,这里,天花板上的这两大道,还有那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