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细小的声音从密封窗外面传来,圆脸的女孩儿看到他了,叫他名字,天朗!刘天朗!你不许走呀!
刘天朗愣住了。他认得这个家伙的。他知道她是社区的,知道她是要干什么,他心里恼恨她,怎么总要捉他去看他的爸爸?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地长大了,不想要跟那个人有任何的联系,他也不想给他签字,为什么这个女的不愿意放过他呢?
她跳上车子,告诉司机不许开车,她跑到后面,抓着他衣袖,好想要使横把他拽走一样?她是挺胖的,脸圆的,肩膀也圆圆的,可是她真觉得自己有那么大力气吗?天朗被她拽着,愣是一动没动。司机和乘务员大声催促起来,让她要么下车,要么买票跟车走,女孩儿扁着嘴,忽然大哭起来,同时命令道:“刘天朗你马上跟我走!下车!去见你爸最后一面!”
她忽然发作,痛哭的样子把他给吓到了。
这个女孩儿就是我。
… …
这一天,我自己还有身边的很多人都在面临生死的问题。
袁姐在盛京医院陪一个军属生小孩儿,爸爸是海军,军舰还有三天才能靠岸,孩子脐带绕脖。
胡世奇要营救一只狗。
郑大爷在自己家门里,隔着防蚊的纱网,嘴硬说我不知道,我不认识谁是三炮,谁给自己小孩儿起这么个破名?狗主是二十出头的小赵姑娘,在郑大爷家的门口急得直跳脚,胡世奇一边安抚 小赵姑娘一边求郑大爷,大爷呀,便利店有监控,我们都看见了,小赵去买杯水的功夫,你就在门口把人家狗用大袋子装走了,您看您,您连衣服都没换呢,监控上看见你也穿的这件。郑大爷愣了一会儿,笑了,不打算否认了,别找了,找不着了,让我送到狗肉馆去了。小赵姑娘当时腿一软,坐在地上。胡世奇道,大爷呀你咋能这样呢,就算是狗,那也是一条命呀。郑大爷说我的鸡还是我老伴的命呢,它打鸣,我们跟着它练功夫!给我老伴治病,我老伴是肿瘤!你们怎么就看不得人好呢?举报我?!好,非逼着我把自己的鸡给吃了,那我就让你把狗给别人吃了!小赵姑娘眼睛发直,缓缓道,狗是我男朋友给我的。胡世奇低头问她,男朋友呢?出门了?你这下可没法交代了,是吗?小赵姑娘忽然捂住脸哭了,男朋友出车祸,人没了,三炮是他留给我的念想… …郑大爷没再说话了,家门被狠狠合上,没一会儿又打开,他泄了气,告诉胡世奇他把狗送到西塔后身那条专门料理狗肉的街上,东边数第三家,没要钱,你们赶紧去找回来吧… …
与此同时,我陪着刘天朗在医院里送他爸爸。
之前联系过的医生把我们引到一间独立的病房里,房门口有两个警察,检查了刘天朗的身份证,让他签了探视文件才让进去。我想这人我算是 带过来了,差事儿我办完了可以走了,可转头又怕这边有事情刘天朗应付不了,警察再喊我回来,就留在门口等他,心里面又记挂着姥姥那边的情况,给妈妈打了两个电话她都没接,不知道是在忙着还是生我气了。
医院这一侧的走廊里静悄悄的,晚上六七点钟的光景,空气里有饭菜的味道,我紧紧鼻子,仔细辨认着,被牵引着又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想起放了寒暑假,爸爸妈妈都上班,家里就是姥姥陪我,姥姥做饭可好吃,喂我吃完了,就教我打扑克,她喜欢打娘娘,我学不会,姥姥总能赢我,妈妈就说这孩子笨,以后念书也不会好,也考不过别人,姥姥说一个人一个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她打扑克是不能赢,但是肯定谁都愿意跟她玩。果然她说中了,从小到大我都是认识人里面人缘最好的一个,好几次我被选上优秀学生完全不是因为我考得好,就是因为我合群不咬尖儿,跟谁都不吵架,啊现在想起来也有可能投我票的那些同学都曾被我招呼到家里吃过姥姥的牛肉馅饼。
啊姥姥可真让人想呀。
十几分钟之后,刘天朗从病房里出来,没一会儿,他的爸爸也被护士从病房里推出,脸被蒙上,一只手从白色的单子下面露出来,青灰色的,皮肤憋了,血管形状凸显——这个人没了,这个生命结束了——就在我眼前。
两个
警察又从包里拿出新的文件给天朗,让他在上面签字,他低着头,老老实实地接过来,下一秒钟手里的笔和文件就掉在地上了,肩膀和手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我赶紧起身,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拿到他面前,男孩抬头看着我,眼里全都是泪,缓慢的绵长的呼吸,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似的,他就是那么看着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忍耐着,不让自己眼泪在旁人面前真的流出来。
第八章 (5)
我轻声问他:“看见你爸爸了?”
“… …嗯。”
“那就好,没白来。”我把笔塞到他手里,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别害怕,签字吧,你签了字,就送你爸爸走了,你能来,他就没什么遗憾。签字吧,刘天朗。”
刘天朗握好了笔,在确认他爸爸死亡的文书上终于签上了他自己的名字。在完成最后一个笔画之后,他双肘支在膝盖上,手抱着头,终于大哭起来。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能是因为与他感同身受,也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直面死亡带来的悲痛与恐怖,也在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两位警察比我们更习惯于这样的事情,类似的场面,他们沉默地整理好了文书,在离开之前,其中的一个年纪大的问我:“你是刘天朗的亲戚吗?你是他们家的人吗?”
“我不是。”我说,“我是社区的工作人员。我就是来帮忙的… …”
“哦… …”年纪大的警察点点头,“也辛苦你了,小姑娘。”
警察叔叔说得没错,比起我陪刘天朗送他爸爸走的这一会儿,接下来的事情可是更让我忙的,要去医院对面的殡葬服务中心请他们马上派人来处理遗体,要选择装老的衣物,要联系三天后出殡火化等一些列后事… …所有这些,开销不菲,最便宜的一套也要上万块,可刘天朗总共有积蓄三千八百五十六元。
晚上十点半钟,我陪着他在丧
葬店里,刘天朗十分窘迫,他一会儿坐在椅子上,一会儿起来,问店主能不能再便宜一点,做白活儿的生意人是会应付的,告诉他小老弟这个还怎么讲价呢?活人多花一点,以后怎么都能赚回来,死人受了委屈,你以后再赚了钱可是想要补偿都补偿不了了,再说你们定的这个就是我店里最便宜的了呀,无论这一辈子究竟过得怎样,上路总不能太不体面了,对不对… …
刘天朗被丧葬店的老板说得脸色涨红,额头上往外冒汗,皱着眉头搓着手,哎呀哎呀地好几声,说不出别的话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见不得旁人在我面前被难为成这样,偷偷地去了外面,查了自己手机银行卡里的钱,攒了六千多块,是想要买个小项链的,还想要去大连玩玩,估计这些计划又要搁置,我得再攒一点钱了… …
“我借你吧。”我回到店里跟刘天朗说,“我刚好有点,咱俩凑凑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