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的组合很奇怪。他们是什么关系，颜涩猜不出来。
女人和小孩坐到了他们对面。
女人似乎推搡了一下孩子。
小学生说：“叔叔，我本来可以去北京读书的。我阿姨在那里，我爸爸妈妈想把我送到北京的。我真的很想去，那个学校有足球队……”
“你喜欢踢足球？”罗佳峪问。他好像饶有兴致，尽管那种兴致太过不偏不倚，隐藏着距离感。
“喜欢！”得到他的回应，仿佛找到了希望的稻草，小学生继续说下去，“我去那里，要交学费还有训练费。我真的很想去。”
罗佳峪耐心地倾听着：“嗯。”
“呃……呃……”说到底，再能说会道，他也还只是个小学生。更何况，还面对罗佳峪这种大人，简直就像独木舟遭遇冰山，完全猜不透藏在海面下的体积有多少。
罗佳峪不再看那孩子了，那种平和稳重的神情没有变。他对中年女人说：“给我吧。”
希望落空，中年女人倒也称不上气急败坏，就是还想挣扎一下：“小罗啊，我们家现在真的很紧张……”
他笑眯眯地和比自己年长二十多岁的人对阵，即便是颜涩，心里也不由得被揪住了。不管是小孩的哀求，还是长辈的低头，终归都让人感到生理不适。她悄悄用余光看向他。罗佳峪丝毫没有停顿，直接说：“麻烦你了。”
女人最终还是撕破了脸：“你这人真的是没心肝，我都这么求你了。”虽然骂骂咧咧，骂骂咧咧个不停，但还是掏出手机，不一会儿就通过网络银行转账。
“谢谢。”罗佳峪回答。
她继续抱怨了很久，虽然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因为还要去幼儿园接另一个孩子，所以只能先起身，持续不断斥责着罗佳峪不近人情离开，只留下颜涩和他坐在原位。
店里的音乐换成了司空见惯的流行歌曲，让人觉得耳熟，却又不知道歌名，也不会想知道。
“你有什么想喝的吗？”他膝盖上还放着她梨黄色的袖珍小包，罗佳峪的眼睛没有瑕疵，透着一种从未受过伤害般的诚挚。他提议说，“刚拿到钱，我请客吧。”
颜涩还是第一次和比自己大的异性去商场，毕竟男人是公认的讨厌逛街。而且，她也不喜欢被人买东西。
罗佳峪摩挲着手，好像很局促地说：“我准备复学。因为休学了，全奖可能有点问题……就只好找我爸的朋友了。”
“你爸爸……”不是坐牢了吗？
颜涩没说出口。
“他现在在服刑。不过，这些朋友欠了他人情，所以会帮我。”罗佳峪穿着黑色的上衣，低下头时整理了前发，又说，“我很像坏人吧？”
她迟疑地哼了一声，然后实话实说：“确实有点吓人。”
“嗯，但是那个……出车祸以后，我不是休息了很久吗？仔细想想很后悔。以前浪费那么多时间……我其实很喜欢我的专业，想做科研，只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好像迫切想解释什么，以至于有点语无伦次，他说，“现在我决定了，所以要抓住机会——”
到了商场门口，对罗佳峪来说，为人开门、看着人眼睛说话都无需刻意，比起讨喜的行为，更像不经雕琢的好教养。
刚刚他都还很成熟，为什么现在就变得很慌张？颜涩一个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嗯，我理解。我知道了。”反正都是他们乐意给他钱嘛。颜涩不擅长想得太多太仔细。
得到她的认可，他才松了一口气，顺势朝她微笑：“我不想被你讨厌。”
心抖动得太厉害了，害得她有点头晕。
“你不讨厌我，我肯定也不讨厌你啊。”颜涩乐不可支，却不用费劲按捺傻笑，因为严峻的现实会把她拉回来，“你要走了吗？”
不知不觉，他们就来到了一家手工定制的皮鞋店外。店里有不让人讨厌的皮革味，货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供人挑选的款式。颜涩还挺喜欢定做的东西，所以不由得驻足。
“定做一双吧，就当我送你的。”罗佳峪说，“不要告诉大人。”
她感觉自己撞破了罗佳峪的隐私，尽管他好像并不排斥。冥冥之中，她内心有个略显疯狂的想法。他是故意让她见证的。
可是为什么呢？
颜涩盯着他已经恢复平静，甚至看起来有些愉快的侧脸。
“要这么高的跟吗？”罗佳峪的口吻绝不是质疑，而是再寻常不过的商量。
“嗯。”颜涩坐在座椅上，笑着说，“我一直想要一双高跟鞋。”
“那就这个吧。”他朝她微笑。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细想，只是在店员的帮助下量了尺寸，选择了喜欢的造型。罗佳峪很干脆利落地刷了卡，索要票据。她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去过银行，开过账户。
出去的时候，颜涩加快脚步，跟紧到他身边，和他并排往前走。
练习的计划暂且推迟，又撞上下班的时间点。公交车站人满为患，他们对视一眼，颜涩故作天真地说：“我们走路回去吧？”
“要走很久哦。”罗佳峪说。
“没事啦。”越久越好。
颜涩想，能跟他单独相处的时间越久越好。
两个人走过学校外。他帮她拿校服外套，搭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拎着她的书包，静静地听她说学校里的事。
两个人走过十字路口。
她把早晨遇到的事和他说了，小心翼翼观察他的反应。结果没什么特别的。罗佳峪的反应平平无奇，只是思索了一会儿，连回答都很普通：“是我妈妈吗？”
“……应该不是吧。”
她掀起眼来看他：“她也没说她叫什么，只说你们约好了。”
这或许有点为难一个记忆有缺失的人。提出这一点时，颜涩也不太确定。然而，出乎意料，她听到他说：“有可能是那个人的女儿。”
“你认识的人？”她遏制住了询问“她是谁”的粗鲁念头。
“可能是那个人的女儿，应该是为了那件事来的。”罗佳峪笑了，对她做了个动作。那是扇耳光的意思。
“啊！”这下连她也知道那是谁了，可是，“你被打……你当时知道我在吗？”
他还是笑，不疾不徐地回复说：“猜的而已。”
她有可能被套话了，也被隐瞒了。但颜涩浑然不觉。就算发现了，八成也不会在意。罗佳峪很懂礼貌，面对她总是温温柔柔的，有种对待小孩的哄诱感。虽然对别人也亲切，不过仍会让此刻面对他的人感觉到温度差。
两个人走过公园。
忽然间，罗佳峪开口说：“我还买了一个东西。”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包装纸是她喜欢的粉色，丝带也很可爱。颜涩兴奋地接过去，他像会读心术一样说了“现在就可以拆”。
是镜子，而且和她的笔是同一个三丽鸥的卡通角色。颜涩紧紧握着，幼稚地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轻易放开手。
“喜欢吗？”他问。
“很喜欢，谢谢你！”她笑着说。
“之前不小心弄坏了你的镜子。”他送礼物的理由也很正当。
两个人走过桥上的人行道。他还是让她走在里侧，就像最初一起放学回家时一样，从天亮走到傍晚，甚至走到从前没有过的天黑。她觉得，他们的感情已经比一开始好了很多。
路过便利店时，天已经彻底黑了。罗佳峪打开冰柜，颜涩伸手挑了想要的冷饮。他是随便选的，可结完帐出来，她就故意活泼起来，说想吃他买的。其实种类不重要，只是想吃他手里的而已。
颜涩对自己的撒娇很有自信，然而，面对罗佳峪时又心虚。他根本不在意，已经打开包装，却还是二话不说就交换。她无法判断，他之所以情愿，究竟是觉得她可爱，还是单纯拿她当小孩，甚至还是像最初一样，没办法拒绝，才忍耐她的打扰。
走进地下通道，里面灯火通明，也没有什么行人。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声响零零星星灌入，夜风很凉爽。走了这么久，颜涩也觉得累，可心里又有种异常充实的快乐，一直轻飘飘的，思考起来也很浑浊。
好像喝醉了一样。
好像喝醉了一样，她忽然说：“你洗澡的时候都不唱歌。”
“什么？”对于这个话题，罗佳峪有些意外。
“你洗澡的时候都不唱歌吧？”自己哪来的胆量，她也不明所以。和罗佳峪在一起，一不小心就会有恃无恐。由此想来，之前误会他喜欢自己也不完全是她一个人的错。
谁叫他的态度总是这么好。
就像现在，纵使被小女生问这种问题，他也会认真作答：“为什么洗澡的时候要唱歌？”
“因为浴室里回声比较大啊，琴房、桥洞和地下通道也是。”她说，“在回声大的地方唱歌就会很好听。”
听她这么说，罗佳峪却笑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她洗澡时的歌声。姑姑都提醒过她好几次：“阿涩你刚刚洗澡唱的什么歌？还挺好听的，我要下载下来听。”颜涩则只能脸红红地假装没听见，下次照常唱。
她吮吸着买来的冰饮，纸盒空了，所以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
迎面走来一些晚练结束的阿姨，大约刚刚聚在一起的余兴未消，所以一起唱着颇有中老年人年代感的怀旧金曲。音准不好，还有破音，但热情很浓厚，唱着歌走来，又和他们擦肩而过离去。
罗佳峪和颜涩心照不宣地对视，都默默强忍着笑，直到走过去了才笑出声。
她笑得喘不过气。
“咳，”他说，“是挺好听的。”
她也唱起歌来，好像要和阿姨们对抗一样。直到走出地下通道前，颜涩都在唱歌。罗佳峪一点都不觉得丢脸，只是笑，出去后还问了歌名。
“你也要下载下来听吗？”她笑着问。
“嗯，”他收起手机，回应给她笑容，“我会经常听的。”
她之前其实有偷偷翻看过他打印的论文，虽然都是英文，但她觉得用翻译软件搜搜看也能读。结果出来时，颜涩一整个傻眼，术语太多，就算是中文，她也完全看不懂，只好勉为其难搜了一些关键词。
一想到他要走，颜涩也顾不上会不会被觉得笨，直截了当地问：“你的梦想……是进NASA吗？”
“中国人进不了的吧？”他果不其然地发笑，“我只是想做喜欢的研究。”
“科研？”
她头一次看到罗佳峪摆出那种表情，仿佛喜欢的玩具被人称赞，所以霍地打起精神来。他问：“你想听吗？”
“嗯嗯！”颜涩连连点头。
这是她在这天晚上唯一一个有点后悔的决定，因为在剩余回去的路途中，颜涩几乎就没再插上过一句话。而他所说的内容在她脑内留下的印迹也所剩无几。
隔天上学，她一边忍耐着小腿痛一边和陶娜笔抱怨：“之后他就讲了将近半个小时的三元层状化合物，还有什么单原子操作、化学沉积，然后说什么人工结构、涂层创新……我能记得这一点已经是奇迹……不，我能听下去真的是奇迹。”
“是挺奇迹的，”陶娜笔问，“所以你为什么能听下去呢？”
颜涩想，她肯定是疯掉了。
不然也不会做出这种傻事。
拼命听着完全不感兴趣的科研信息，只希望记下几个零散的专业词汇，回去在搜索引擎上频繁地搜索，读着宛如天书，看到就犯困的科普文章，思考的不是人类与科学的未来，而是有没有能够多了解他一点，与他搭上话的信息。
把标准降低一些，只说喜欢的话，颜涩喜欢过很多人。喜欢过明星张国荣，喜欢过漫画角色犬夜叉，喜欢过长得帅的网络红人，喜欢过初中军训的教官，喜欢过以前高中的一个化学老师，也喜欢过郁世英。但那些都仅仅只是喜欢，是能让她短时间内心情愉悦的东西。
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希望自己快点不喜欢他的程度。
颜涩好像变得越来越笨了。这究竟是狡猾的大人造成的负面影响，还是恋爱原本就是这样？恋爱原本就有能把人变蠢的副作用。
直到很久以后，她都还记得那一个夜晚。明明足以让人走到膝盖疼，却还是被嫌短的路，甜到舌头发麻的冷饮，地下通道里歌声的回音，名副其实的A Lovely Night。
快到家时，罗佳峪才对自己单方面的滔滔不绝感到抱歉，他说：“我不太了解明星，但我觉得你这个年纪，能这么努力实现梦想是件很好的事情。我很尊敬你。”
没有防备，听到这种重量的话，颜涩原本还在感慨腿疼，突然一下怔住了。
“我在你这时候年纪小，目光短浅，压力也很大，这么说会太复杂吗？”他伸出手，第一次摸了摸她的头，“你比我优秀多了。”
过年之前，罗佳峪走了。
在那之前，颜涩加到了他的微信。
颜涩的微信名叫“不可以涩涩”，罗佳峪真的是跟不上潮流，一本正经地问她：“是在中间断句吗？‘不可以，涩涩’。”
颜涩加到罗佳峪的微信，非常快乐，直到看到他的网名。
罗佳峪的网名叫“小安”。她只是停顿了一下，马上就自然地询问：“什么意思啊？”
“好像是别人给我起的。是谁来着——”他自己也陷入回忆。
你快点想起以前的事情，快点想起来吧。
不久前的夜晚，她曾经赠送给他这样的祝愿。然而，那时候有多希望他想起过去，现在就有多期望他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就算因此她可能会有点卑鄙，她却还是阴暗地这样想。
不要想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