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们都还在北川,一座风雪潇潇、满目寂寥的城市。
韩淑怡从小没父母,被师父石青山收养,跟着他学滑板。
那时的滑板运动远不像现在这样成熟。石青山没有钱做室内板场,只好每天带着一群孩子出门练习。
韩淑怡不喜欢人多,特立独行,每天一个人跑到城南广场练习。
那里有扶梯、有台阶、有空旷的场地,是天然的练习场所。
她在那里练习了几个月,每天都有一个小男孩躲在不远处的石墙后面,偷偷看她。
有一天,她实在被盯烦了,走过去,冲着男孩喊:“喂,你看什么?”
她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没有吓退男孩。他仰头,指着她的滑板问:“这是什么?能借我玩一下吗?我把糖都给你。”
口袋里有三颗糖,小小的,放在他的掌心,是他真诚的示好。
韩淑怡忍不住笑了,问他:“你叫什么?几岁了?”
小男孩说:“林子觐,五岁了。”
那天之后,淑姐带着他滑了一个月。
无论什么动作,他学两遍就会。小小年纪,却展现出过人的天赋。
韩淑怡对他说:“让你爸妈送你来北石俱乐部吧,我在那里。”
他问:“什么是俱乐部?”
“就是很多人在一起的地方。”
小小年纪的林子觐似懂非懂地点头,却不知道这个俱乐部,会成为梦想开始的地方。
隔了两天,林子觐真的来了。红姨牵着他,拜在石青山的门下,想让他收林子觐为徒。
石青山问:“你会什么?”
林子觐说:“我什么都会。”
“滑一个我看看。”
那天,是林子觐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也是他第一次证明自己。
虽然是不算标准、略带青涩的动作,但已经远超同龄人。
就这样,他留了下来,拜石青山为师,成为韩淑怡的师弟。
韩淑怡比他大六岁,把他看成自己的亲弟弟,对他多有照顾。有时候结束一天的练习后,她会送林子觐回家。
那时,红姨总会留她下来吃晚饭。
日子久了,大家的关系越来越亲密。红姨无论做什么吃的,总会准备两份,一份给林子觐,一份给韩淑怡。
后来有一次再去,红姨拿出了两个福袋,分给她和林子觐。
红姨说,这是她特意去庙里求的。那个庙有几百年的历史,供奉着最灵验的神明,能保佑他们一世健康平安。
“你们姐弟俩,要好好照顾彼此。”
林子觐有了石青山的指点,进步飞速,很快便成为俱乐部里最有潜力的滑手。
等到年满十四岁,可以参加国际大赛时,一举成名。
那一年,林子觐拿到了人生的首个WSL大奖,正式成为Pro级选手。
而红姨,在他拿到大奖的当天,因病去世。
其实红姨病很久了,但她怕影响林子觐的比赛训练,一直没告诉他,甚至让石青山也瞒着。
直到林子觐从曼哈顿回到北川,见到的只有红姨已经凉透的身体。
那之后,林子觐有半年时间,没和石青山说过话。
他不原谅师父,更不原谅自己。
北石俱乐部里孩子多,石青山还按着老旧的传统,一声师父大过天。既然收了徒,就要对这群孩子负责到底。
石青山人确实好,又当爹又当妈的,把这群孩子视为己出。
虽然严厉,但每当林子觐拿了大奖时,他总会喝两盅小酒,然后拍拍林子觐的肩说声“好样的”。
除韩淑怡外,林子觐和俱乐部里的关阳关系最好。
两人年纪相仿,同吃同住,自然比其他孩子亲近些。
关阳悟性不太高,也没什么天赋,但胜在努力,因此比赛成绩一直不错。
每回比赛,林子觐拿第一,关阳拿第二,他们是赛场上当之无愧的双雄。
谁都知道他们关系好,石青山更是把他们称为北石俱乐部之光。
林子觐二十岁那年,韩淑怡二十六岁。
她在一次比赛中意外摔倒,受了腰伤,从此退役。
林子觐为此痛苦了很久。
他知道,韩淑怡本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女滑手,却因为伤病再也无缘赛场。
而那一年,他依旧是WSL比赛的世界冠军,并且已经连续六年夺冠。
所有人都为他喝彩,为他疯狂。
那些年,林子觐真的是风头无两,没有人能打败他。
那是属于Lin的时代,他就是无冕之王。
自从有了微信后,他的签名一直是“Skateboarding or die”。
这就是他,滑板是他的梦想,是他毕生的追求。
又过了两年,石青山也老了。一次体检中查出肝癌,中晚期,没多长时间了。
石青山年轻时娶过一任妻子,结婚没多久出意外去世了。后来一直没有再娶,也没有子嗣。
因为自知时日无多,他开始考虑俱乐部接班人的事儿。
这群孩子里,他最看好林子觐。
林子觐这人仗义,有胆有谋,有责任感,无疑是最佳人选。
那一年十月,WSL比赛在纽约举办。
滑手们出发前,石青山当着全俱乐部人的面,宣布自己死后,北石俱乐部就交给林子觐。
林子觐临行前,对他说:“师父,等着我,我一定再拿个冠军回来。”
可谁都没想到,那是林子觐见石青山的最后一面。
石青山身体不好,出不了远门,于是让韩淑怡带队,领着这群人,踏上了飞往纽约的飞机。
林子觐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抱着必胜的决心。
谁知道却在比赛当天,被查出血液中含有兴奋剂。
这样晴天霹雳的一个消息,砸在所有人头上。
事实上,按照他的实力,压根不需要兴奋剂,就足以碾压现场的所有人。
他完全没有必要自毁前程。
他第一想法是检测结果有问题,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于是立刻和淑姐申请重检。
等到重检结果出来,铁证如山,他被牢牢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林子觐,连续九年WSL的冠军,在第十年,因为兴奋剂,被取消比赛资格。
而且,将要面临禁赛五年的处罚。
运动员的巅峰期本就短暂,五年后,他二十八岁,早已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体力去比赛。
这个处罚,几乎断送了他的滑板生涯。
林子觐不敢置信地问韩淑怡:“淑姐,我没有服用兴奋剂,我怎么会服用兴奋剂?”
韩淑怡自然相信他。
但除了她,没有人再信他。
铁证如山,他几乎没有辩驳的可能,没有人会听他苍白的解释。
林子觐抬头,望着比赛板场。
板场顶端有金色的射灯,投射下金色的光芒,圣洁不可侵犯。他无数次站在那道金光里,是他的信仰和忠诚。
他不顾所有人阻挠,抱着滑板走上板场。
在所有滑手、评委和观众的注视下,沉默地完成了一系列令人惊叹的动作。
他还是他,完美,自由,艺术,所有赞美的词语都不能形容他的技术。
在完成最后一个动作时,他从空中飞速而下。
滑板在空中转了几圈,他本应像平常一样,稳稳地站在滑板上。
然而这次没有。
他故意向前偏了半米,落地时单膝跪地,右膝盖狠狠地撞在地上。
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震惊了现场所有人。
惊呼过后,是数秒的沉默。林子觐在无数探究的目光中,缓缓抬头。
“我宁愿一辈子不玩滑板,也不会用兴奋剂。”
他眼中的坚毅和不甘,但凡看过的人,永远不会忘记。
那个碰撞,让林子觐的膝盖粉碎性骨折。
他这辈子,别说再上赛场,就是连滑板都不能了。
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刻的心情。
只知道,他用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他,林子觐,这辈子干干净净,坦坦荡荡。
那次比赛,因为林子觐的退出,关阳得了冠军。
因为伤得太重,当天,林子觐在美国接受了手术。
手术过程中,他仔细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错的,压根不是检测方法,而是人。
他没吃药,饭吃的也是淑姐准备的,不会有任何问题。
唯一的意外是那天上午,他喝了关阳给他的一杯咖啡。
他没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么亲密的战友,会背刺他,而且用的是这么恶毒的方式。
他的骄傲,因为一杯咖啡,全被碾碎了。
林子觐手术后,只在美国待了三天。
那几天,网上铺天盖地都是骂他的。
有人说他作秀,明明服用了兴奋剂,还故意用这种方式吸引眼球;有人说他以前肯定也服用了,只不过没查出来;还有人说因为他师父快死了,他状态不佳,所以才服用。
总之,各种恶意的揣测都用上了。
他那时才知道,把你捧上天的人,也可以一个转身,把你踩进泥里。
可惜,关于那杯咖啡,他始终没有证据。
手术后第四天,林子觐急着回国。
石青山已经没什么时间了,他要回去见师父最后一面。
但没想到,回去等着他的,却是更大的一场风波。
林子觐服用兴奋剂被取消比赛的消息,早已经传回了国。关阳在俱乐部里渲染了林子觐的恶劣行径,说他不配留在北石俱乐部,更不配接管北石俱乐部,说他玷污了北石的名声,愧对师父的培养。
韩淑怡为林子觐说了几句话,很快被更多反对的声音盖过去。
大多数人都是没有判断能力的,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结果,于是就这么信了关阳的话。
从此,北石俱乐部的大门对林子觐彻底关闭,再也没有打开过。
刚回国的林子觐,还有一身傲骨,他辩驳、反抗,都没有用。
韩淑怡劝他“别争了”,好好养伤。
他仰着头问:“为什么?淑姐,你告诉我为什么?”
这世上,多少事情都没有解释。
或许唯一的解释,只能归因为命运。
当命运这只翻云覆雨的手降临时,谁能逃过它的摆布?
一周后,林子觐妥协了,不再抗争,只想再见师父最后一面。
关阳将他推倒在地,骂道:“想见师父,就你也配?”
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林子觐被推倒在雨里,因为腿伤爬不起来。他就那么坐在雨里,守在俱乐部门口。
傍晚时分,俱乐部里传来阵阵哭泣的声音,像是天堂里敲响的丧钟。
他在这声声哀鸣里,知道,师父走了。
他甚至没有办法去看一眼,像一只被世界抛弃的小兽,坐在雨中痛哭失声。
那一年他才二十三岁,明明是最好的年纪,却好像经历了别人几世都无法经历的痛苦。
回望过去,他近十年的比赛生涯,以母亲去世开始,以师父去世结束。
满身荣光的十年,谁能料到,最后却是这样惨淡收场。
那段时间俱乐部乱成一团,韩淑怡在俱乐部里忙前忙后,还要同关阳争辩,亦是举步维艰。
快天亮时,她安顿好师父后事,从俱乐部出来,看见了奄奄一息的林子觐。
他浑身湿透,伤口裂开,高烧不退,惨状难以形容。
幸好俱乐部有医生,淑姐立刻请医生给他重新缝针、包扎,又让他吃了消炎药和退烧药,然后要送他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治疗。
林子觐拒绝了。
他拖着高烧的身体,忍着膝盖的剧痛,在俱乐部门口跪下,磕了三个头。
这是他给师父的送别。
他会永远记住那个叫他“小林子”的石青山,那个悉心教导他的石青山,那个给他无限关怀如父一样的石青山。
然后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回到学校。
十八岁那年,他考上了北川大学。因为练习滑板的关系,耽误了学业,不得已要推迟一年毕业。
回到学校,他才发现学校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五湖四海的学生和老师都汇聚在一起。
原来那一年全国大学生运动会在北川大学举办。
那天人流本就拥挤,他拄着拐杖出行属实不太方便。跌跌撞撞地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在来往的人群中,他被推搡在地。
膝盖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要散架。他坐在地上,半垂着头,半天没能缓过来。
四周的谈话声、笑声、喧闹声,盖过了他的痛苦。没有人注意到角落的一隅,他的挣扎与无助。
“同学,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很温柔的声音,是林子觐日后反复回想起来的一段音符。
他顺着清晨的阳光看过去,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女孩的眼睛。很干净的一双眼睛,透着涤荡心灵的纯粹。
女孩穿一条白色连衣裙,胸口挂着一张铭牌,上面写着“记者证”三个大字。
她很干净,身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阳光,和他这样阴井里走出来的,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个女孩,会对日后的他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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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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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顾夏刚刚大学毕业, 以实习记者的身份参与大学生运动会的采访。
她还没有经历后面的那么多苦难,对生活和工作都抱有极大的热情与善意。
顾夏问完,不等林子觐回应,一只秀手已经伸至面前:“同学, 我扶你起来吧。”
与她相反的是, 林子觐刚经历了人生的双重打击,对全世界都抱有恶意。
他冷漠地张口:“不需要。”
若是旁人, 见到他这副冷淡的模样, 早就懒得搭理了。但顾夏完全不在意似的, 好脾气地同他说:“好, 那你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