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问蓝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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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科医生以及神经内科医生在简单为冯问蓝做了一些检查后,和冯亦程一起走出病房。
神经内科医生先说话:“初步诊断,你妹妹过量吞服安眠药是因为对母亲的愧疚感太重,所以无意识地做出一些自我伤害的行为来惩罚自己。不过现在来看,她应该是丢失了部分记忆。但这种失忆又和普通的失忆不太一样。简单来说,这是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大脑为了保护患者,选择性删除了造成痛苦的那部分记忆,并且编了一个新故事取代,这样患者才能活下去。”
冯亦程听着医生的话,视线却一直落在病房里。
冯问蓝正躺在病床上和蒋真聊天。
这一个月以来的负面情绪已经快拖垮她的身体,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连最小号的病号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荡。
但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直到医生说完,冯亦程才收回视线。
他沉默了片刻后,问道:“她恢复记忆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个确实不好说,还得看患者的状态。”
医生知道冯问蓝这次住院的原因,也知道冯亦程这么问是不希望她恢复记忆。
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失忆对她确实是件好事,现在也不是恢复记忆的最好时机。
医生理解道:“如果你们想要她一直这样下去,平时就得多注意了。现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是车祸去世,她住院是因为食物中毒,你们的家庭也没出任何问题,所以你们别表现得和以前不一样,也尽量别提和那段记忆有关的事,别让她靠近相关的地点,这样她或许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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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问蓝正在和蒋真讨论出院以后她们到底是应该抓紧时间学车,还是先玩完这个暑假再说。
见冯亦程回来了,她先暂停了和蒋真的讨论,迫不及待地问道:“医生怎么说,我应该没事了吧,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冯亦程还在想医生的话。
办完葬礼以后,他见冯问蓝除了比之前安静,其他一切正常,还以为她的状态在慢慢好转,没想到她是生病了,心理上的病。
冯亦程想抱她。
但抱她的手最终变成捏她脸,冷哼道:“这么想出院,当初怎么不知道管住你这张嘴?”
这力道一点儿不比平时轻。
冯问蓝疼得直拍他的手,哇哇大叫道:“有你这么对病人的吗!你还是我哥……”
她本来是打算好好控诉冯亦程一番,可话没说完,便被一阵哭声打断。
蒋真又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
冯问蓝人都傻了:“宝,被捏脸的不是我吗,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蒋真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扑上去抱住冯问蓝。
冯问蓝被她的反常弄得一头雾水,心想她应该是还在庆幸她脱离危险,于是反手抱住她。
她想安慰蒋真两句,余光却瞥见门外走过一道陌生身影。
腕间的黑色佛珠一闪而过。
冯问蓝觉得有点眼熟,但最终没有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第45章
过往的回忆像幻灯片似的, 在冯问蓝的脑海里一一播放。
结束的时候,她记起了所有事。
那层如同隔音罩般笼罩在她四周的不明介质也消失了。
冯问蓝又听见了大街上的吵闹声,想明白了之前没想明白的事。
难怪冯亦程在冯宏强再婚以后, 对他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像是仇人。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冯亦程没办法接受冯宏强的再婚,现在一看, 才知道, 他们之前的和平相处只不过是因为顾忌她的病,演给她看。而这份虚假的和气在方霜重新出现的那一刻便被彻底粉碎了。
而她呢。
她当了三年的圣母,还一心想着修复冯亦程和冯宏强之间的关系。
冯问蓝满脑子都是对冯宏强的愤怒以及对自己的唾弃, 没有察觉孟斯礼的沉默不语。
在听见她说出“跳楼自杀”的那一刻, 孟斯礼知道她已经想起了全部事。
其中当然也包括当年她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的那份后悔。
尽管现在五年过去了, 不一定和当初一样,可孟斯礼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被她讨厌。
他低敛着眼,在被她甩开手之前,先放开了她。
然而刚松开, 他的手忽得一暖。
小姑娘纤细柔软的手指缠住了他。
冯问蓝已经回过神。
她把手里的装满食材的购物袋分了一袋给孟斯礼,而后腾出手,牵着他的手,气冲冲道:“走!先回家!”
孟斯礼被她牵着走,视线还落在和她相执的手上。
长长的睫毛下, 当年那簇熄灭的光重新在他的眼底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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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问蓝没有想到失忆这种事居然也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现在记忆恢复了,就像是结束了长长的休假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 有很多事都在等着她处理。
回到公寓后, 冯问蓝先是给蒋真打了个视频通话, 宣布了一下记忆恢复的事。
果不其然, 蒋真一听这话, 担心远远超过开心,马上就说要回来看看她,被她阻止了。她让蒋真先好好工作,有什么等下了班再说也不迟。
接着,冯问蓝又给冯亦程发了一长串的微信文字。
中心思想大概就是“以后用不着再委屈自己给冯宏强好脸色看了。有必要的话,她可以代兄出征,把当年没有给方霜的那一巴掌要回来”。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冯问蓝一头倒在沙发上。
现在她的脑袋里只剩下了孟斯礼。
刚才他匆匆赶到,恐怕也是害怕她被那场事故勾出不好的回忆。
就像当年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一样。
冯亦程说得对。
她真的很会找替罪羊。
当年的事明明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她却把错都怪在他的身上,以此来转移她的愧疚。
决定好道歉方向后,冯问蓝坐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
只见平时恨不得长在她身上的人突然和她保持距离,这会儿正站在离她最远的餐桌旁,背对着她。
冯问蓝有点哭笑不得,好笑道:“干嘛离我这么远,害怕我又拿你撒气吗?”
孟斯礼没说话,朝她走过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杯水。
见状,冯问蓝知道自己又狗咬吕洞宾了。
她的眼睛马上弯成讨好的弧度,笑眯眯地接过孟斯礼的爱心凉白开,很给面子地一口气喝完,而后放下杯子,把他拉到身边坐下,像只小猫似的钻进他的怀里。
对于她记忆恢复的事,孟斯礼好像一点儿都不意外,就像是随时做好了准备。
冯问蓝猜到了背后的原因,靠在他的胸口,小声道:“这段时间你想陪在我身边,是不是就是担心我恢复记忆以后又做傻事?其实,我当时真的没有想自杀,只是一直睡不着觉,所以多吃了几片安眠药,谁知道……”
听她大大方方地提起当年的事,孟斯礼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他双臂圈着她,拇指指腹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只是想在你恢复记忆之前,让你再多喜欢我一点,这样到时候说不定你就不会丢下我了。”
一听这话,冯问蓝表情微微凝住。
明明是可怜兮兮的一句话,却被他说得云淡风轻。
他越是这样,冯问蓝越是心疼。
她拉下孟斯礼的手,坐起身子,眼睛里满是歉意地看着他,认真道:“对不起。”
这一句道歉迟到了五年。
虽然冯问蓝很生气失忆导致她这几年对冯宏强“认贼作父”。
可她也必须得承认,对于当时她来说,失忆确实是一件好事。因为那些棘手的痛苦可以等到她成熟一点再来处理。
现在的她绝对不会再像当时那样,一味地陷在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
可是,现在再想起当年她可能对孟斯礼造成的伤害,她还是觉得没脸再面对他。
冯问蓝的身子渐渐矮下去。
她塌着肩,埋着头,继续道歉:“当年我不是故意不理你,也不是故意和你说那些伤人的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你。”
孟斯礼轻揉她的头发,不在意道:“现在知道怎么面对了么。”
“嗯!”冯问蓝重重地点了点头,“知道了!还知道了应该怎么好好喜欢你!”
“那就抬头看看我。”
闻言,冯问蓝一愣。
她抬起头。
孟斯礼摸了摸她的头,看着她的眼睛,声线温和干净:“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喜欢我,就够了。”
冯问蓝知道他这是在消除她的内疚。
她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在泪意沁出眼眶之前,重新钻进孟斯礼的怀抱,无声地依偎着他。
直到窗外天光逐渐染上夕阳的颜色,客厅里才再次响起冯问蓝的声音。
她说道:“这周末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孟斯礼没有问去哪里,低声回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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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问蓝又带孟斯礼去了一次程蓝长眠的墓地。
时令已是盛夏,墓园所在的山野间,香樟树的果子落了一地,人踩上去,吱嘎作响。
冯问蓝与孟斯礼并肩站在墓碑前。
墓碑上,程蓝无声而又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
孟斯礼弯腰,献上了手里的一束虞美人。
冯问蓝眼眶里噙着一丝泪光,静默半晌后,她柔声开口,仍是妈妈在世时自己惯用的撒娇语气。她说:“妈,我又来看你了。”
墓碑上的程蓝并不言语,仍旧和蔼地看着她。
冯问蓝定了定神,而后转过头,看向始终安静站在自己身旁的孟斯礼。
向来淡漠清冷的男人,今天面上却极难得地挂着一丝浅笑,礼貌而温雅,眉目间尽是晚辈对长辈发自内心的尊敬。
冯问蓝伸出胳膊,缓缓、轻轻握住了身旁男人的大手。
她嘴角扬起笑,轻声说:“妈妈,郑重向你介绍一下。这是孟斯礼,你的女婿,这个世界上,您女儿最喜欢的人。嗯……也是之前在医院被我成天哥哥长哥哥短叫的人,你肯定没有想到我真的会追到他吧。”
孟斯礼听着她的描述,弯了弯唇。
他看向墓碑,说道:“妈,我是孟斯礼,蓝蓝的丈夫。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您女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