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买了今晚的车票,准备回苏市。
有女生从她身边经过,聊著学校论坛里最新的八卦。
「距离上次公开追求林以柠才过去了多久?就又有新的女朋友啦?」
「可不是,照片都拍到了,是今年京影艺考的第一名,叫秦什么来著……」
「擦,那才多大,成年了吗?」
「谁知道呢,这些公子哥,还管这个?」
……
女生的交谈声渐渐变远,林以柠抬眼看了看天空,阴沉沉的。
今天天气不算好,她要去晏家一趟,去拿她放在那里的最后一点东西。
晏老太太最近在国外,林以柠来的时候,家里只有李嫂一个人。
知道她要回苏市,李嫂心中舍不得,「留下来顿饭,再尝尝李嫂的手艺。」
林以柠弯起笑,「不了,我买了晚上的车票,等下东西收拾好了,我就去车站了。」
「那我让刘叔送你?」
林以柠没再推拒,「好,以后有时间,您和刘叔随时来苏市找我玩,坐动车很方便的。」
李嫂点点头,抹了把眼泪,「行,我记下了。」
林以柠上了楼,进到自己的房间。
她留在晏家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已经被她陆陆续续搬到了学校,只有一些零散的小东西。
拉开柜门,林以柠看到了那个被她妥帖收在衣柜最下层的礼盒。里面是一件香芋色的裙子,是晏析送给她的。
对著盒子发了很久的呆,林以柠把盒子抱出来,放进了桌下的大箱子里。箱子里是晏析之前给她的书和学习资料,还有那本被她称为「人体画册」的局解笔记。
她又从包包里摸出那把Gemera的车钥匙,一起放进了箱子里。
这些东西,她都不会带走。
这个房间里,似乎也没什么可以让她带走的。
或者,还有一样。
林以柠翻了抽屉,又去翻床头柜。
可好像被她弄丢了,哪里都找不到。
最后,林以柠只收拾出一个手提袋的东西。至于那个她想要带走的月亮发圈,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她低眼笑了笑,这大约就是天意。
老天爷都不想她再有一点念想。
打开房间的门,林以柠看见蹲坐在门口的宁崽。
宁崽吐著舌头,摇著尾巴,看到她出来,主动地蹭到她的脚边。
那天如果不是宁崽咬住了晏槐,林以柠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蹲下,看到了宁崽眼角明显的红肿,都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有彻底消下去。
「宁崽,我要走了哦。」林以柠摸著大狗狗的头,「以后你要乖乖听话,好好睡觉,你表现好了,我就让李嫂给你开你最喜欢的肉罐头。」
林以柠轻轻碰了下宁崽的眼角,喉咙有些被堵的难受。
「以后再有人打你,你就躲得远远的。不要咬人,也不要……再跟人打架了,记住了吗?」
她说这话的声音很小,乌黑的眸子里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却分不清到底是在说给谁听。
宁崽许是听懂了她在告别,蹭到她怀里,小声地呜呜著。
从晏家出来,已经临近傍晚。
天空阴沉沉的,大片大片的铅色云团排铺在天际。
林以柠恍然想起,她来晏家第一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天气。
刘叔的车已经等在门口,憨厚的中年男人看到她,连忙去拉后排的车门,「以柠小姐,我送您。」
他还是改不过来称呼,固执地叫她「以柠小姐」。
「好,麻烦您了。」
林以柠上了车,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出别墅区,平坦笔直的道路两旁,白杨树挺立。
一模一样的场景,只是这一次是离开,方向不同了。
车后响起跑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林以柠下意识地转头望去,橙黄色的跑车擦着她的视线,一掠而过。
她看得很清楚,车里的人不是晏析。
可视线里的橙黄跑车却恍恍惚惚变成了红色。
浓烈厚重的质感在灰色调的天地间扯开一道突兀的口子,最终化成一个小点,消失在青灰路面的尽头。
就像那个人,那么张扬且不讲道理地闯入她的世界,却又在掀起一场疾风骤雨之后,退得干干净净。
林以柠拿出耳机戴上,入耳的音乐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嘈杂声。
轻缓的曲调响起,低沉的男声轻唱着:
听阴天说什么
在昏暗中的我
想对著天讲说无论如何
阴天快乐
……
林以柠的车是晚上八点半,从京市南站驶出,经过京郊的时候是8点41分。
京郊的山路上,正停著一辆黑色的超跑。
动车飞速驶过的那一刻,跑车的灯闪了闪。
片刻,有手机振动的声音响起。
「析哥,我之前帮你订的那个旋转餐厅,老板问你还要继续留着吗?」胡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留着。」
「再订多久?」
「一直留着吧。」
胡杨顿了顿,他始终也没搞清楚,晏析为什么要在京市寸土寸金的地段,订这么一个餐厅,还……一直订著?
「析哥,你人在哪?」胡杨另起话头,「飞机都安排好了,明早就能飞去苏黎世,那边的医疗团队也都准备好了。老太太说,你去了,就可以直接做第二次手术。」
晏析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火车,应了句:「嗯,我知道了。」
沉沉的嗓音,沾了寞落。
胡杨微顿,「其实没事,医生说了,第二次手术的成功率很高,不会影响到以后的生活。」
晏析笑了声。
薄薄的笑声回荡在空寂的山间。
他在乎吗?
他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
深夜,京市最高建筑顶层的旋转餐厅亮了一盏灯。
盈盈灯光,和京西游乐园的蓝色摩天轮隔空相映。
旋转餐厅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被清场,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架三角钢琴。
黑色的琴身漆光可鉴,侧面印着标志性的金色竖琴和英文字母:Steinway&Sons-y
这是晏析十二岁的时候,晏老太太送他的生日礼物,也祝贺他在少儿钢琴大赛里拿到了金奖。
「叮——」
轻快的音节,熟悉的旋律从琴键中流淌而出,却又在下一个音时,微微一顿。
一个音阶弹错了,原本动听的曲子陡然变了调。
晏析双手搭在黑白色的琴键上,左手腕上缠著厚厚的纱布,有血洇出来。
他又试了一次,可微微颤抖的左手怎么也弹不出连贯的节奏,每一次都断在相同的地方。
男人湛黑的眸子里风雪寂灭,仿若覆了山巅凉雪。
这首PlayingLove,他再也没办法弹给她听了。
作者有话说:
上卷结束,宝子们,明天见~我这算是双更了吧……
第042章
林以柠大三这一年, 梁琴被确诊了肺癌晚期。
很长一段时间,看着梁琴每况愈下的身体,林以柠心中就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可真的拿到医院的诊断结果, 她在冷冰冰的办公室里, 听医生说:「这种情况,一般的寿命最多在3—5年。」
林以柠捏著单子的指尖微微发抖,「那短的呢。」
「6—12个月。」
生命竟脆弱至此。
之后漫长的两年,林以柠一边念书, 一边陪伴梁琴, 虽然大多时候梁琴都对她不冷不热,但她还是每周末会回家,会学著做一些简单的菜给梁琴吃, 会陪梁琴看一些她喜欢的歌舞剧,有时候天气好点, 她们两个人还能一起出去走走。
但话还是很少, 梁琴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 甚至冷淡的。
林以柠大五的时候, 梁琴的病情突然恶化,肺癌发生了骨转移, 骨痛成为最主要的症状。林以柠从医院实习回来, 常常听到梁琴压抑的呻.吟声, 她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经常因为一些小事, 便大发脾气, 可发完脾气, 她又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有一次, 梁琴在又一次歇斯底里后, 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林以柠端饭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梁琴慌乱的收起相册,本就枯槁的面容上全是泪痕。
林以柠把碗放在桌上,拿来温热的毛巾,仔细地帮她擦著。
那一瞬,梁琴崩溃大哭。
直到最后整个人昏昏沉沉睡过去,梁琴还抓着林以柠的手,喃喃地问她:「柠柠,你是不是怪妈妈?」
怪她这些年对她的苛责。
等梁琴睡熟,林以柠才将手抽出来,她帮梁琴把被子掖好,靠着床,在地上坐下,拿过了那本相册。
相册里有梁琴年轻时的照片,也有林以柠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她们和林桥的合照。照片上的梁琴那么漂亮,那个时候的她,还是苏南芭蕾舞团的首席。
她的妈妈,即便是得了很严重的病,也不该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里自责、暴戾,活在无尽的恐慌和忏悔里。
自那之后,林以柠就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了梁琴的身上。
梁琴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林以柠就带她去看芭蕾舞剧,或者去吃下午茶,她们常常会在傍晚回来,带一束挂著露水的鲜花。
梁琴出不了门的时候,林以柠就陪她在家里休息,帮她按摩缓解疼痛,点一支洋甘菊的熏香,给她讲胡桃夹子和糖果仙女的故事。
2018年的春天,梁琴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48岁。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芭蕾舞裙,倒在了她后半生因为伤病都没能再踏上去的舞台。
林以柠扶著梁琴,在生命的弥留之际,梁琴告诉林以柠,她在京大校庆晚会上的表演她看了,24圈的挥鞭转很不错,但如果她再努力一点,她完全可以挑战莱格纳尼的32圈挥鞭转。
林以柠眼中涌上泪水,「好,我下次一定再努力一点。」
梁琴弯了弯唇,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
她抬手,动作迟缓而艰难。
她摸了摸林以柠的脸颊,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她说:「柠柠,你其实一直都是妈妈的骄傲。」
一个迟来的肯定。
那一瞬,林以柠才真正和过去的二十二年彻底和解。
她其实从来都是在意梁琴的,在意梁琴对她的态度。她终于确认,她没让梁琴失望。
*
梁琴过世的那个秋天,林以柠大学毕业,她没有选择继续读研或规培,而是填了一张山区支教的申请表。
支教的地方在西南的一个小山村,名叫岳平村。
这里群山连绵,交通极为不便,早年的山民们盼望有一天天堑能变通途,才有了「岳平」这个名字。
林以柠始终觉得「岳平村」这个名字很熟悉,直到她在村长的带引下,遇见了曾在京大附属医院看病的木古和阿布叔。
当初那个病恹恹的木古如今看起来气色不错,人也壮实,他依旧说著蹩脚的普通话,热情地招呼林以柠坐下。
木古用衣服袖子给林以柠擦了木凳,才牵著一个大著肚子的女人走出来。
「小林老师,这是我媳妇儿山玥。」
女人皮肤有些黑,却温婉漂亮。
木古就要当爸爸了。
那一瞬间,林以柠才真的意识到,晏析当初的坚持是多么的有意义。
阿布叔老泪纵横,一边给林以柠端来当地特色的苦荞茶,一边说:「小晏医生就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
这是林以柠离开京市的第三年,也是离开京市后,第一次有人主动和她提起晏析。
木古还说,前段时间他媳妇儿害喜,他专门去咨询了小晏医生,小晏医生说,这是孕初期的正常现象,在四个月后基本都可以缓解。
林以柠低着眼,想到晏析被问孕吐的样子,眼底氤氲出伶仃的笑。
阿布叔问:「小晏医生现在是在哪个医院当大夫啊?」
林以柠哑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几年,她主动屏蔽了和晏析有关的所有消息。
阿布叔「哦」了声,又道:「在哪家医院也没关系,小晏医生一定会是最好的医生。」
林以柠点头,「是,他一定会是最好的医生。」
大山里的生活多有不便,但有了木古和阿布叔的照拂,林以柠的支教生活也过得并不算太难。
只有一次,村里的一个光棍打起林以柠的注意,木古抄起家里的𨱍头就冲进那人的家里,将人打了一顿。
木古告诉村里的所有人,谁再敢对小林老师有一点不好,他木古第一个就不答应。
之后,为了安全考虑,村长让林以柠住进了木古家。每天傍晚,木古或者阿布叔都会去学校接她。
有时候林以柠没课,就在家里教山玥读书、识字,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唱歌、画画。
空闲的日子多了,她还会跟木古学些防身的拳脚本事。
木古说她学的很好。
林以柠笑说:「都是花架子,但可以唬人。」
2019年中,林以柠结束支教,申请了英国的一所大学,攻读公共健康和保健方向的研究生,这是她在梁琴病情恶化之后就打算好的,她想换一个方向,做临终关怀。
11月份的时候,因为学籍上的一些事情,林以柠回了一趟苏市。
那一年的11月15日,意大利经典电影《海上钢琴师》在国内重映。
返回伦敦的前一天,林以柠买了一张电影票,独自一个人去看了这部电影。
主人公1900在舷窗惊鸿一瞥的那一瞬,PlayingLove流淌而出,林以柠坐在偌大的电影院里,泪流满面。
1900的一见钟情,也是林以柠的一见钟情。
从电影院出来,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林以柠从包里拿出伞,冷灰调的伞面撑开,遮了如珠的雨滴。
身边有人问林以柠,荆南街怎么走,林以柠转身,往右手边的方向指了指,「您从这边一直走,第一个红绿灯右转。」
身侧,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经过,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冷白调的指骨捏著一柄黑色的大伞。
林以柠转过身,微顿之后,又恍然往身后望去,电影院的门口空空荡荡。
影院的1号厅里,灯光暗下,偌大的影厅被包了场,只服务于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