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破云,夕阳下的火烧云如同蜀锦上的一幅绣作。明黄、胭脂红、绾绛色的五彩光晕照了下去,整个少华山都润在了这片色彩中。
孟囡卿站在院里,遥遥就看见了大殿里的琅玕王。山中湿气尤重,门廊里,窗棂下的木板缝隙里生出一排排的琉璃繁缕。这种琉璃繁缕的根很浅,却总是见缝生长,生命里极为强。
“孟囡卿见过琅玕王!”
“璇蓁见过琅玕王!”
囡卿与璇蓁前去行了礼。
不经意间扶上了门廊处的繁缕,透骨凉。
琅玕王一只苍白的手按在胸膛上,一只手用帕子捂着嘴,咳嗽声持续不断。努力朝着行礼的二人点点头,虚弱地道:“二位不必多礼,本王身体有恙,失礼之处,还请担待。”
整个迦蓝寺大殿里的梁、檀、额枋上的彩画平涂着香印纹样,一圈环着一圈,朱砂、墨绿、浆馨紫……绚丽的色彩将琅玕王青白的病态衬得愈发惊心。
孟囡卿没想到长安城里还有这样一个人。最特殊的身份,最特殊的待遇,亦是最特殊的存在。
无明大师指引着囡卿上前将一座福龛添满。囡卿与璇蓁静静地立在一旁,听着无明大师与琅玕王旁若无人地交谈。
“琅玕王身份尊贵,小王爷还是要好好养着身体才好。”
囡卿不解,无明大师为何要对琅玕王说这些?
果然,琅玕王道:“佛曰众生平等,大师此言,本王不明。”
“世人皆求佛,其实佛并不能帮助他们,而能帮助他们的只有自己。自性自度,只有靠自性正见才能打破这迷妄众生。轮回宿命,各各自度。如经书所云:邪来正度,迷来悟度,愚来智度,恶来善度,如是度者,名为真度。”
无明大师一番真言说完,琅玕王除了病态沉重外没过多情绪,只用帕子捂着嘴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本王自当好好领悟。”
无明大师看着在场的几人,合十虔诚而又慈悲地念了句佛:“阿弥陀佛,切勿执迷过深。”
一句禅语,竟难辨是说给屋中谁人听的。
“咳咳……本王不便久留,日后……若还有机会,自当前来听大师讲法。”琅玕王的脸色越来越显青白,虽然他极力忍着,但还是能感受到他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与煎熬。果真是病不出府,药不离口。
“阿弥陀佛,恭送王爷。”
由侍卫扶着,咳嗽不止的琅玕王向囡卿微微点头,以示歉意。
“恭送王爷。”
“恭送王爷。”
擦肩而过。
青灰色的轿子就在门外,囡卿看着青色的轿帘严严实实遮住那触目惊心的病躯。此刻在囡卿眼中,琅玕王是一个牺牲在皇权下的弱者,而这样的弱者最容易让人生出怜意。整个无明寺笼上了几分暮秋烟萝,寺后面的半山繁红尽散,一眼望去,只剩孤松林立。
一片静谧。
三分药味,七分檀香。那道冷冷地,不谙尘气地香火也随着远去的轿子渐渐淡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余下香火灯柱静静燃。
无明大师看着囡卿,念了句佛道:“昔日相见,姑娘还是个小孩子。眨眼十五年的时间过去了,没想到还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姑娘。”
“大师与爷爷年纪相仿,爷爷虽已作古,可大师有佛祖佑护,定能龟鹤遐寿。外面的人都说囡卿非孟氏之后,没想到无明大师却是毫无疑义。大师德高望重,若是有大师认可,那囡卿的身份再无争议。”孟囡卿眼中的无明大师是个历经世事的睿智老者,不是无明大师修为高,而是他将自己经历过的这沧桑百年悉数化作了大慈大悲展现在世人面前。囡卿第一次在锦州见到无明大师的时候才三岁,那时候太小了,实在没有什么印象。如果不是老将军时常提起,囡卿真的也就忘了。
“国公府上的福祉必得由其后人亲自前来满,国公百代,历来如此。小姑娘都已经为孟老夫人祈了福,是何身份不言而喻。又何须贫僧证实。”无明大师答得隐晦,但言至于此,聪明人都听得出话外音。
“多谢大师。”囡卿是打心底里感激这位睿智长者。
“这是姑娘的造化,不必言谢。”
天色渐晚,孟囡卿本欲离开。可一瞬间冒出来的孩子心性,囡卿狡黠一笑,道:“素闻大师擅占卜之术,那不知大师可算得出囡卿此行究竟是为何而来?”
到底是一代明昭大师,无明一听,念道:“阿弥陀佛,小姑娘何必如此执于心念。”
一旁的璇蓁始终静静站着。无明大师一句“执于心念”让囡卿心尖一动。敛下方才的笑意,囡卿道:“囡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师。”
“阿弥陀佛,孟姑娘请讲。”
“囡卿听爷爷说,大师曾劝过爷爷遁迹桑门,那最后大师为何又放弃了呢?当初爷爷若真跟着大师祝发披缁,现在说不上也能如大师这般自得。”
“孟老将军乃渊亭山立之人,曾有恩于……”无明大师忽作一叹:“罢了,小姑娘还如当年那般蕙质,贫僧就破例一次。”
孟囡卿等着无明大师的下文。她方才那样说并不是想与无明大师抚今忆昔,囡卿笃定了无明大师不会袖手旁观。在囡卿看来,深入危山,结庐静性不是修行之道,相反,只有无明大师这样心怀众生的人才懂得何为修为。
以天下安而安,以天下乐而乐,以天下幸而幸,以天下福而福。这才是无明至慈至悲的修行之道。无明大师是这样的人,已逝的孟老将军亦是。
心之所系,世之清泰。
“防人之心不可无。护国公府已是今非昔比,要想重兴孟府,必得先找一方柳下之荫寻求庇护。”
在无明大师眼中,孟囡卿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一个想重兴孟家的小女孩。不管前路结果如何,他都不会以对错去衡量这件事。说到底不过是执于心念,世人都是这般,凡事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个中滋味。
自性自度,方为真度。
这便是无明大师的睿智之处,有些事情是不能以孰对孰错来衡量的。只是有一点无明大师却错了,繁华百年事,孟囡卿不是冲着重兴孟府而来到长安的。只是不知道无明大师若知道了囡卿此行到底何故,还会不会作此指点。
无明大师一语中的。孟囡卿默然地咀嚼着无明大师的话,正如大师所言,如今的孟府可谓孤立无援,所有人都是一副退避求全的态度,以免受根株牵连。现在的孟家确实需要一个强大的势力来被泽蒙庥。可是现在的长安,太子一党盘根错节;瑞王名为闲散王爷,但其势力却是根深蒂固;再加上一个诡秘莫测的皇帝,整个九阙暗中已是风雨晦暝。
“大师,囡卿还有一事不明,皇上是怎么查到我的存在。难道长安还有什么特殊的势力?”
“阿弥陀佛。听闻瑞王爷跟前谋士袁道子擅奇门遁甲、占星堪舆之术,此次能寻回孟氏之后便是瑞王爷功劳。”
“源道子?”孟囡卿一直想不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否则按爷爷的行事作风,是根本不可能留下查证的蛛丝马迹。这个源道子又是何人,又从何得知自己的行踪?
觉察出了囡卿的沉思,无明大师提点道:“不过是一俗世中人。”
囡卿点点头,随即道:“多谢大师提点。”
看着低垂的夜幕,囡卿长长出了口气。今日她本意根本不在探求什么,只是无明大师的话恰好敲在了自己的心弦上而已。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天色已晚,两位姑娘可在寺中留宿一晚。”
留宿一晚倒不是大事,但囡卿可没忘了还有一个皇后诏命等着自己。
“多谢大师,可——”没等囡卿婉拒,外面一个小和尚火急火燎地跑来,隔着扇门道:“师尊师尊,这位施主非要进来!”
几人闻声看过去,原来小和尚口中非要进来的人是景沐。
景沐进来后礼道:“大师!孟小姐,璇蓁姑娘。”
“景侍卫怎么来了?”
“孟小姐,世子说天色已晚,恐两位姑娘行路不便,特派景沐前来,等二位祈福后护送二位回去。”
“多谢世子,麻烦景侍卫了。”
“孟小姐言重了。”
有了景沐护送,无明大师也并未再留囡卿。
景沐亲自驾车,车内的囡卿与璇蓁寂然无话。
不知道皇后到底有何诏命?还有,无明大师口中的袁道子究竟是何人?瑞王对孟家军到底知道多少情况?
一路沉思伴着闷闷的车轱辘声齐齐掩入了夜幕……
第二十三回 幕上燕巢势如危
孟囡卿回到孟府后已是子时,夜幕垂笼,但整个孟府却是灯火明明。这座重檐歇山,飞翼挑角的百年府邸在夜色下亦是越显沉雄。没有想到景夜漓竟然会等到这个时候,景夜漓依旧是洒逸蓝衣,飘然,开阔。孟囡卿看着主座上的银发老人,这是她的阿奶,血脉相连的亲人。
在护国公府住了这么久,这却是孟囡卿第一次见孟老夫人。
“漓世子,阿奶!”
原本与漓世子相谈正酣的孟老夫人瞬间敛去笑意,换上了一副严穆冷冰的面容。孟囡卿看着自己的阿奶,低低一叹。
景夜漓感觉到了屋中急剧生冷的气氛,按下心头不解,圆场道:“大小姐不必多礼!”
也许是因为漓世子在场,孟老夫人淡漠地扫了囡卿一眼,配上那一身历经沧桑的沉厚,囡卿心头生生一痛。
“让世子久等了。”
“不妨事。这些日子各国使臣陆续前来,皇上既要忙于朝政,又要接见各国使节。因此特要漓于三日后在千寻楼为护国公之后举行接风宴,还望大小姐届时能来。”景夜漓算是看出来了,孟老夫人好像真的不喜欢这位大小姐。景夜漓不明白,按理说,如今的护国公府正需要这样一个人,但为何孟老夫人这般态度?景夜漓压下心中的疑惑,眼前最重要的是三日后的接风宴。
三日后?接风宴?囡卿闻言娥眉一动。
“承蒙圣意,孟家之幸。”孟老夫人的话里多了七八分生冷。
“三日后到场的还有西漠四王子,漓今日前来就是想告诉大小姐此事。”西漠四王子,传说中的瞽目之人。景夜漓一点也不愿意涉身这些事,但没办法,谁叫那人是自己从锦州迎接回来的呢?
囡卿礼谢道:“多谢世子相告,囡卿三日后自当赴宴。”
不管是孟囡卿还是西漠王子,人已经来长安大半个月了才想起举办接风宴,而且是皇后安排。看来这次各国使节齐聚长安,皇帝确实是费了心力。
景夜漓点点头,与孟老夫人作别后便抽身离开。聪明如景夜漓,怎么可能看不出这对祖孙之间的矛盾,景夜漓急着离开,就是想多留给囡卿时间。他相信,这个灵慧的女子一定有她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
景夜漓离开,璇蓁主动退到了院口。
诺大的大堂里只剩下了孟老夫人与孟囡卿。
孟老夫人静穆地坐着,冰冷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一毫感情。四周的平棊天花,脊檩金枋托衬出这位富贵老人的白发暮颜和半生荣华。
囡卿有点恍惚,这位长者确实是自己的亲人。孟囡卿忍着想哭的冲动,恭恭敬敬地跪下唤了声:“阿奶。”
简单的两个字,孟老夫人毫无动容,可那龙头拐杖上收紧的手指却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孟老夫人俯视着囡卿,厉声冷道:“为何回来?”
“阿奶,囡卿错了,囡卿不该回来。但是,囡卿不得不回来。”囡卿跪着,继续道:“囡卿虽为一介女子,但怎可看着我孟家百年衰落。”孟囡卿知道今夜势必要对阿奶有所交代,既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为了重兴孟家声名才来的长安,那她不妨再做一回世人眼中攀岩荣华的世俗之人。
“女子如何,男儿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兔死狗烹,最后一句孟老夫人并没有讲出来。孟老夫人慢慢扶着拐杖站了起来,苍老而凛然的目光中迸发精光,那道目光紧紧盯着跪着的囡卿,喝声令道:“站起来!”
“谢阿奶!”囡卿听话起身,迎上那威严但隐含慈爱的目光,那双眼中蕴含了很多很多意味不明的东西,囡卿只觉头皮发麻。向来自若的囡卿隐隐有种感觉,接下来阿奶的话会让她很难回答。
果然,孟老夫人往前一步,言语舒缓了几分,神态略微游离。
“囡卿,囡卿,孟氏囡卿……我并不知道这些年你跟着老将军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你为何偏偏在这个当口回来。但是一点我还是明白的。说吧,还有多少人?”
几句话,孟囡卿听得心中大震,压下满腔汹涌,底气不足道:“阿奶说什么呢?”
“阿奶?你还当我是你阿奶?我虽是老眼昏花,但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所谓无风不起浪,外头的那些市井传言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来的。再者,皇帝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说,我孟家军,到底还剩多少人?”
孟老夫人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明亮而淡薄的孩子,囡卿,孟囡卿,十五年,十五年不曾相见,但她能清清楚楚感觉到,这个孩子,是她的孙女,她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对于此刻的孟老夫人,活到这个年纪,许多事情都看开了。生于华屋处,百年归山丘,当年那些风光过的人,如今也不过长守一抔黄土。钟鸣鼎食,旧时王谢,到这个时候,那些所谓的盛名、富贵都不如身家性命来得重要,能活着就好。
孟老夫人在今日见到孟囡卿之前,她对这个孙女是有气的。既然脱离了这里,为何还要回来?孟家已今非昔比,这九阙皇都暗中更是晦乱不堪,她是真的不想让这个孩子涉险。什么百年盛名,什么世代荣华,都不重要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