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坠崖,谁都没有受伤,这一番折腾,体力略有不支,对二人来说,更需要想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谁都没有动,只静静地躺在那里,周围有死人,死马,刀剑。死人是崖上一战打落悬崖的黑衣人。
暂时没有了追兵,稍息片刻,孟囡卿看了一眼身边的萧瑢,心里一突,她并不觉得目前安全了。
果然,一旁萧瑢忽然对孟囡卿出手,囡卿抵下一击。
萧瑢复卷起地上的剑,挽成一朵剑花向囡卿逼来,孟囡卿眼神一转,化开力道,以一种受降者的姿态等待将要来临的攻击。
萧瑢看不见囡卿此刻的神态与动作,他丝毫没有手软,灌注内力,剑花炸开,剑锋还差一厘,就要穿进孟囡卿的身体里了。
孟囡卿吸了口气,还是没有抵抗。
萧瑢一蹙眉,鼻息间尽是他的药香,这是从她的身上传来的。想起那满腔的悸然,那种久别重逢后的感觉,萧瑢心中一动,反手将剑抵在囡卿的脖子,虽然避开了致命的一击,但只要稍稍用力,锋利的剑锋就会割断她的喉咙。
命悬一线,可孟囡卿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压低下颚,光洁的肌肤在寒冽的剑上轻轻一擦,像极了温柔摩挲,力道控制得当。囡卿贴着萧瑢手中的剑,看看眼前的人,轻云皎月,凌波娑浣,熟悉的容颜,熟悉的双眸,只是少了几分明若。
此刻,他是真的看不见。囡卿看着那双略带空洞的眼眸,笃定道:“你不会杀我。”没有疑问,没有威胁,只是一句肯定。
萧瑢不说话,剑锋却向前逼近一分。
“在下孟囡卿,长居锦州,今日长安与四王子初见,四王子德心仁厚,自然不会……”
萧瑢深深地吸了口气,“当啷”一声丢下剑。
孟囡卿也暗暗吐了口气,莞尔一笑。
谁知萧瑢下一刻上身竟然压在了她身上,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他的头偏在她的脖颈处,不适应如此亲近,囡卿下意识就要出手躲开,可萧瑢口中的三个字令她抬起的手生生顿住。
“对不起。”
这是萧瑢对孟囡卿说得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有点凉,像极了悬冻在雪峰上的冰坠,能戳进人心最暖的地方。
孟囡卿先是一怔,而后嘴里像是含了一根苦莲,慢慢化开。孟囡卿看着眼前的人,他杀意尽显想要她的命,因为她知道他的身份秘密。方才的情况她若还击,以她对他的了解,两人定会两败俱伤,所以她选择赌一把。一个生性温良的人,如不是被形势所逼,怎么会随便伤人性命?果不其然,他放下了剑,至此,孟囡卿真的很想说,其实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只是你从不知道而已。纵使此刻我们毫不相识。
孟囡卿抬起的手放在了萧瑢的肩上,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囡卿偏过头,在他耳下低低地道:“萧瑢,西漠四王子殿下,我从不认识你。”
此时若远远看去,男上女下,那场景像极了一对相拥而卧鸾凤颈交的眷侣,两个人谁也不动。
孟囡卿相信此刻的萧瑢就是看不见,就如她方才笃定她不会杀她一样。生于皇室,如果不是真的双眼看不见,整个九阙,以至于西漠都不会这么风平浪静。不过,囡卿见过的公子扶笙是正常的,可萧瑢却是真正的瞽目之人,这当中肯定有问题,孟囡卿却不想去深究,也没有那个必要,上至帝王,下至百姓,每个人都有他活着的苦楚和无助。
耳畔传来低语,萧瑢的身体有一瞬间紧绷,可两侧的拳头却暗暗松开了。萧瑢看不见,但他肯定自己身下的这个女子是朝天崖上他亲自救过的小七。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她必须死,所以方才他起了杀意。能活到现在,萧瑢自认为不是心善的人,可这次他却犹豫了,不是因为熟悉的药香,而是因为心底的异样,心中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嚣,又是那种久别重逢后的悸然。此时此刻萧瑢还不知道,从他无端放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在这种熟悉感中开始沉沦了。覆水难收。
性命无虞,孟囡卿早已神游长安。西漠四王子在九阙意外失踪,那现在的长安肯定乱作一团,看来死寂的海面即将要掀起狂风巨浪。至于她目前的处境,孟囡卿反倒一点都不担心。至于方才帮过他们逃生的三人,囡卿猜测应该是玄武派在自己身边的。
这样一想,孟囡卿反倒放下心开始计划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凌风飒飒,一心沉浸在谋划中的孟囡卿并没有察觉出四周的异动。
两人的动作没有太大变化,一股陌生的气味席笼而来,萧瑢蹙眉,原本无神的瞳孔微微放大。空洞的眼底划过一丝黯芒,萧瑢水唇轻抿,暗中收了力道,瞬间腰身上移,整个身体都结结实实覆在囡卿之上。
“唔——”一记痛苦的声音溢了出来。
在一些方面,萧瑢于孟囡卿而言确实是不同于别人,可孟囡卿没想到萧瑢会有此举动。萧瑢将囡卿结结实实抱住压在身下,孟囡卿先是一惊,下意识就出掌欲将其推过去。
一掌拍在了萧瑢身上,了入掌的却是一手黏腻,随即就是扑面而来的浓重血气。想到了什么,孟囡卿心中大骇,立即坐起来将压在自己身上的萧瑢慢慢扶起。
只见萧瑢的腰间全是血,触目惊心。而不远处一个黑衣人,胸中一箭,拼死那一击后,不甘心地闭上了眼。
孟囡卿没想到从这么高的悬崖落下,刺客竟然还有生还者,这次确是是她大意了。可是从刺客的那个角度,如果没有萧瑢方才的动作,那箭刺向的明明是自己……囡卿的脑海里出现一瞬间空白,满目的鲜红告诉了她一个事实——萧瑢救了自己。
“四王子,四王子……”孟囡卿即刻焦急地查看萧瑢的伤口。
第三十六回 销魂窑与媚骨窟
景夜漓从千寻楼出来便直往玲珑阁来,可是没有见到本该在这里的人,景夜漓原本忧虑的的心陡然一滞。顾不得平常的规矩,景夜漓焦急地冲进竹蓼,除了玉无双不在这里,其余一切正常。
重海一个人睡在竹蓼的软榻上,原本红润的脸色此刻竟是苍白如纸,这个时候如果孟囡卿和璇蓁在场,一定无法相信榻上这个苍白颓靡的孩子会是那个挥剑自如,萌软可爱的少年。
玉制软榻上铺着厚厚的白色貂裘,貂绒上面覆满了紫色的虞美人,重海像是个新生的孩子一般蜷缩在软榻上,唇上的咬痕,满身的漓汗,谁也不知道他前一秒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
景夜漓呼吸一滞,上前探了探重海的鼻息,微弱而轻缓买景夜漓这才重重地舒了口气。将重海身上浸满汗渍的外衫换掉,景夜漓轻轻拉起重海的手腕,看着纱布上斑斑血迹,他所有的担心,所有的无奈,都化作了一声低低叹息压在了心底。洒逸自如的公子逸,高贵尊荣的漓世子,竟也会有这样亏欠的神态。景夜漓放低呼吸,无力地握了握拳,然后小心将铺在重海身边的毒花重新换了一遍才离开。
千寻楼遇刺一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整个长安城妇孺皆知。
璇蓁的确是跟着琅玕王离开了,当时千寻楼还是一片平静,不过她还没有见到琅玕王,在一行前往琅玕王府的侍从中,璇蓁在路上一听说这件事就立即往回走,可等她回到千寻楼的时候那里已经是血流成河,死尸一片。
璇蓁不是娇弱女子,看着眼前的千寻楼,她能从这死亡阵势里嗅出那场生死疏搏究竟有多么惨痛激烈。上下都没有找到囡卿,璇蓁心里一凉,如果囡卿有什么事……
景夜漓留了景沐在这里,景沐见到璇蓁对璇蓁简单讲了当时的情况,一听到囡卿失踪,璇蓁心头一滞,思谋一番,璇蓁当即先去找了夏侯微。
四王子失踪,西漠使节立即进宫讨要说法。孟囡卿也音信全无,孟老夫人也进宫面圣,毫不留情面,公然指责皇帝到底有何心思。西漠占据着整个西北疆域,而九阙冠首中原,是众邦朝拜的盛世大国,先不谈孟老夫人的态度,就西漠而言,这件事情九阙自是理亏。
景夜沛身边的将领对皇帝讲了宴会情况,东宫寔即刻派人全城追捕刺客,搜寻四王子与孟府后人。与此同时,各大臣齐聚朝堂开始商讨解决之法,因为国界之处本就剑拔弩张,如果西漠四王子这个时候在九阙再有什么闪失,两国战事一触即发。
于西漠而言,九阙与西漠两国本就势同水火,一旦萧瑢在九阙境内出事,那西漠很有可能会以此为借口兵犯九阙。
东宫寔虽已是年逾五十,但他做了十年太子,二十多年的皇帝,当年淮阳之战御驾亲征,当时的情况犹如危卵,所以今日之事并未对他产生太大影响。
但,整个朝堂的大臣们却感觉今日的皇帝情绪尤为阴沉,各臣子心中揣摩,只当圣上是为眼下之事烦忧。
东宫寔手段凌厉,其实暗中早已安排好一切事宜,就连边防驻军都加以八百里告急,枕戈待旦,皇城更是出兵护卫,如此一来,整个阊阖帝都固若金汤。大臣们都看左右形势,几经讨论并没有拿出一套可行的解决方案,皇帝揉着额,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暗中做好一切准备后下令将一干尸位素餐的大臣们遣散回去,让其在各自的府中随时待命。
东宫寔一个人回到御书房,所有侍奉前后的奴才都战战兢兢跪在殿外。御书房里犹如黑云压顶,侍候皇帝的太监是宫里的老人了,从东宫寔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在其后,三十多年的近身侍奉,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发这么大的脾气。帝王之道,为君者不会不能轻易显露心绪,可这回东宫寔怒到了极致,一把将案上的笔墨纸砚奏章书籍全部砸下去,阴测测道:“找不回萧瑢,尔等皆以死谢罪。”
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好似无人应答,可皇帝话一落,“唰”地一声,一队黑衣禁卫恭恭敬敬地跪拜磕头,然后领命出去。
为君二十余载,想起来收到的消息,东宫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有毁灭一切的冲动。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只有东宫寔知道此次“意外”他到底输掉了什么。
比之御书房里的阴沉,长安城中素有“地下天堂”之称的媚骨窟里却是一片歌舞声色。
长安媚骨窟建于东城地下,这里没有白昼之分,不管白天黑夜,里面都是灯火通明,极尽萎靡。美酒佳肴,绝色美人,只要你有钱,媚骨窟的大门永远欢迎你,金钱的诱惑,□□的激荡,最原始的欲.望,在这里你都能尽情地得以欢泻。所以,这里是烧钱金窟,亦是地下天堂。
出入媚骨窟这样的地方,三教九流有,皇亲贵胄也不缺。
顺着那股浓浓的欢糜气息,最里面的一间豪华房间里,左右以薄纱拢起,而屋子当中四名女子正半.裸着身子随着乐声妖娆而动。只见左边的那层纱挽起,坐在那里的竟然是才从千寻楼里出来的受伤太子,而右面的薄纱后面,依稀可见两道身影,那人虽然没有露面,想来其身份也不一般。
一曲毕,四名女子皆朝太子这面靠了过来。轻罗小扇,纤腰衣透。东宫璟眯着眼,放下金杯酒盏,顺手接过一具宛如凝脂的身子,将嘴里的酒笑渡入怀里人的口中。而那名女子并不将酒全部咽下,怯雨羞云般一笑,一股酒水便顺着嘴角淌下,沾湿了胸前的薄纱,顺着沟壑一路向下。这里的女子本就是个个尤物,熟悉各种引诱迷惑人的手段,东宫璟满意地看着怀里的佳人,大指摩擦着女子的下颚,萎.靡而香.艳的场景,室内迅速升腾起一股浓烈的情.欲之息。
“听说太子殿下被珩王失手所伤,现在看来,传言并非属实。”对面的薄纱下传来一阵男声,中年男子特有的中沉嗓声打破了这香艳的氛围。
这人意在指明太子诬陷了珩王,可东宫璟听了也不恼,嘴角隐隐扯出一抹不屑地笑意,仿佛在等着对方继续说话。果然,那人又道:“在下还听说皇上此刻正在发怒,没想到太子殿下倒是好雅兴。”
东宫璟捏起另一个歌女的玉臂,顺着歌女的酒樽又饮下一杯,舔了舔嘴角的美酒。
东宫璟歌女按在身下,可看向对面的眼神中却是清楚地狠戾。
“听说听说,道听途说不可信。本殿下受伤是真,这不是正在修养么。”
对方没有说话,东宫璟却冷笑道:“皇上发怒,本殿下能做什么呢?还是阁下希望本殿下做些什么?还有,阁下不也是很有兴致么。”
东宫璟端起一杯酒,遥遥一敬:“是不是?我的大哥,瑞王爷。”
原来坐在太子对面的正是瑞王东宫瑞。身份被挑破,东宫瑞掀开了那层薄纱,四名女子看见了另一人的示意,看太子没有阻拦,便皆知趣地退了出去。
东宫璟挑眉看着出去的美人们,端着酒杯喝了一口,意有所指道:“瑞王这是作何?哪有光明正大从兄弟手中抢东西的,瑞王爷,这可不是为兄者该做的。”
不知有没有听出东宫璟的言外之意,东宫瑞只言辞退避,笑回道:“太子殿下说笑了,殿下若喜欢美人,稍后为兄就将这几个尤物送到太子府。”
“不用了!瑞王爷若是喜欢自己留着就好。她们若是真能得本殿下喜欢,本殿下自然不会留给他人假手的机会。”
东宫瑞听着蹙起了眉,心中一凛,在东宫瑞看来,这么多年来太子行事谨慎,很少像今天这样一逞口舌之快。东宫瑞暗自思索:难道哪一件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在此之前,东宫璟万事都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为了更有权威性的势力,东宫璟对皇帝和他的这位大哥可谓是言听计从。身上的伤是真的,酒精麻痹着痛楚,经过了今日千寻楼遇刺一事,东宫璟终于看清了一些人的面目。
看着怫然作色的瑞王,东宫璟有些不耐烦地道:“瑞王爷还是有话直说吧。”
“二弟可记得前几天你献给父皇的美人?”东宫瑞恢复了神态,坐在东宫璟身边,没有尊称太子,只是称兄道弟。
话传进东宫璟耳里,东宫璟先是思,可对上了瑞王那张有几分看戏的脸,猛然想到了什么,东宫璟脸色大变,坐起来赫然而怒道:“离妃有问题?”
东宫璟的怒色着实取悦了东宫瑞,眼底划过讥讽,东宫瑞盱衡道:“离妃那等尤物,能有何问题。不过,一夜春风就能让皇上不顾祖宗礼法,封她为妃,可见这媚骨窟里的女子真不一般。这一点,我想太子应该深有体会。”东宫瑞说得有条慢理,看着眦裂发指的太子心中大快,一揣测太子方才的想法,眼中鄙夷更深。
东宫瑞斟酒,缓缓道:“只是不知道二弟有没有听过离鸢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