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上又静了下来。
远处的灯火人家渐渐熄了,隐于云层的月亮露出半弯,月色扬扬洒洒漫了下来,照在建筑朱楼上投出长长的阴影。这个时刻的月色能给人一种苍凰地恢弘感,让人忘记了这是黑夜,站在楼顶上,照得整个弦月西楼南楚碧天,极目清凉。
玉无双走到了栏杆前,广袖倾泻,在冷月清霜里投下的身影,冥迷而寂凉。
青砗有点担忧地走了过去,轻声道:“公子,不早了。您出来的时候重海还在竹蓼。”
“回玲珑阁。”
两人回到玲珑阁的时候丑时已过,景夜漓派了景沐出去寻找囡卿,他自己一直就在玲珑阁等着。看见回来的无双,景夜漓迎上去焦急道:“无双你去哪里了?今日已是二十六了,三月十五将至,我真担心你出什么事。”
“漓世子!”青砗行礼,满心愧疚,这几天于公子,于重海都相当重要,非常时期,公子的确不能外出。
看着玉无双疲倦的神色,景夜漓大惊道:“无双你动内力了?”
青砗垂下了头。
玉无双抬了抬手,缓然走进竹蓼,道:“无碍,小海呢?”
景夜漓叹了口气,道:“重海睡了。无双,这一次重海能熬过来吗?”
玉无双没有回答。
熬得过这次也熬不过下次。
忽然想起了什么,景夜漓急急问道:“无双,千寻楼遭刺客袭击,囡卿不见了你知道吗?”
半晌,才响起那记玉石之音。
“她不会有事。”五个字,仿佛敲碎了玉盘,玉珠零落一地,像极了霸道地宣誓,又像是一声执念地守护。
第三十八回 长安城乱飓风起
出使九阙的国使下落不明,太子又被五皇子误伤,皇帝下令让瑞王调查此事,并且以失职之罪将五皇子禁足珩王府。而另一方面,八百里急报还没有送到边关,可关城就传来消息,关城边塞处西漠牧民数量剧增,并且以游牧为借口肆意活动,东宫寔暗中调派军队,整个长安城暗地里也是乱作一团。
其实现在的局面,萧瑢和孟囡卿只是一个导火索,皇位之争,朝堂之风,邻国异动,所有的事情都将会随着这场飓风而掀起序幕。如此阵势,只要不起战乱,就和老百姓们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孟囡卿是很期待这种的局面,因为这样皇帝就没有过多的精力来惦记孟家。
长安城里飓风渐起,而引出这些势力的两个人现在正在被困在山崖下。
萧瑢腰中一箭,好在箭矢无毒。
“四王子……”囡卿扶起萧瑢,声音都在发抖,比这更残酷的死尸她都见过,但萧瑢身上的伤是无故替自己所受,囡卿心里总会不安。
“无大碍。”
囡卿心有愧疚,替萧瑢简单包扎好伤口,左右搜寻道:“请四王子看看这周围还有什么能用的药材?”
“我看不见。”萧瑢平静地陈述了这一事实。
“对不起!”孟囡卿难得的慌乱了,她不是故意戳到人家痛处。
沉默了一会,囡卿试探道:“四王子可知道到底是谁想加害于你?”
“想要萧瑢命的人太多了。”
孟囡卿保持沉默,萧瑢的回答过于尖锐,她觉得没法和这人正常交谈。
伤口又渗出了血,孟囡卿忍不住道:“四王子为何不给自己医治?”
孟囡卿想的是,既然萧瑢不在长安,各国使臣都在,就凭两人的身份,流落在外越久,长安就越乱,她就可以乱中得稳,所以她并不着急回长安,能拖多久算多久,可没想到的是,萧瑢受伤了,不便久留在外。
萧瑢盯着囡卿回道:“萧瑢不会医术。”
囡卿了然,看来他们需要尽快回去。简单包扎后,囡卿查看完地形,道:“这里是长安郊外,往东南方走应该就是无明寺,到无明寺后我们可以找辆马车返回长安,四王子能走吗?”
萧瑢点点头。
“四王子小心点。”囡卿将萧瑢搀起来。
两人离得极进,走得极慢,萧瑢忽然一顿,抬首道:“阿卿可以叫我萧瑢。”
阿卿?这么亲密的称呼,孟囡卿心有起伏。不过现下两人流落在外,身份多有不便,特别是四王子。孟囡卿一想,阿卿就阿卿吧,也只笑着应了声。
一路再无话,两人到无明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在无明寺孟囡卿只认识无明大师,但无明大师外出讲经未归,不过他们二人也被迎进了寺里,囡卿讨了药替萧瑢处理好身上的伤。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们这是遇到坏人了吧。施主们不知道,今天有好多人到寺里来,师傅说今日的香客杀气太重……”还是那天接待囡卿和璇蓁的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和尚,认出了囡卿,便讲起了今日见闻。
小和尚自顾自地说着,萧瑢敏锐地看向了囡卿,孟囡卿也是听出了问题。
“小师父,你是说今天有很多人到无明寺来?”
小和尚念着佛,回道:“是呀是呀,虽然他们不像是好人……啊!阿弥陀佛,知慧错了,师尊说过,众生平等……”
小和尚还在自责说经,孟囡卿拉起萧瑢的手腕,果断道:“四……萧瑢,我想我们需要赶快离开这里。”
萧瑢也从小和尚的话里听出了端倪,点点头。
小和尚忙挽留道:“施主你们这就要走?天色已晚,况且这位施主还受伤了,寺里有厢房,你们还是留宿一宿,明天再离开吧。”
孟囡卿也是担心萧瑢的伤,察觉出囡卿的犹豫,萧瑢轻道:“阿卿,皮肉之伤,无碍,我们走。”
“阿弥陀佛!施主执意离开,那等我给你们准备马匹。”
“不用了,多谢小师父好意。”孟囡卿还是拒绝了小和尚的好意,先不说马匹行走目标太大,就是萧瑢的伤也无法骑马。
察觉出不对劲,孟囡卿和萧瑢立即离开了无明寺。
果然,两人前脚刚离开,后面就被人盯上。
“阿卿,你先走。”萧瑢停下,再这样下去谁都跑不掉。
“我怎么可能会丢下你。”起先跟着萧瑢是想要拖住他,等长安城里足够乱了他们再回去,可现在,对方处处为你着想,而且还替自己受了伤,这样的萧瑢,囡卿怎么可能会丢下他独自逃生。
“要走一起走。前面丛林里灌木混杂,我们去那里。”
侧耳一听,丛林里静地过于异常。萧瑢无神的瞳眸掩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嗖!”囡卿翻身避开一支箭,往前应该有埋伏,囡卿咬咬牙道:“我们穿过这片林子,往前面的小镇走。”
看见囡卿不再往山林里面钻,萧瑢错开囡卿的视线暗暗舒了口气。
孟囡卿本来是想进入丛林,现在看来,恐怕那里早就是天罗地网。
暗处有箭阻挡两人的路,既然暗处的人不现身,那就说明更多的刺客还没有来,孟囡卿想着,心一横,毫不犹豫送出肩头,箭矢射来,囡卿瞅准机会,将另一只手上的箭刺了出去。一招封喉。
暗处的人到死都想不到,对方会用自己的身体引自己现身,一个伤口换敌人一命,谁都知道划算,但很少有人能做到对自己这般狠,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介女子。
萧瑢和孟囡卿逃脱后,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走到了死人跟前,不是别人,这人正是连夜从弦月西楼赶到无明寺的别鹤。见到萧瑢孟氏二人果真在无明寺,别鹤对主子运筹帷幄的谋算更加佩服,同时也在想这件事是否和此事有关?可一转念,如果此事是主子所为,那定不会告诉自己这二人会来此处。
别鹤是眼睁睁看着孟囡卿受伤的,一介女子竟然能做到对自己这么狠,也是出乎他的意料,只不过别鹤似乎忽略了玉无双交代的至为重要的四字——安然无恙。
别鹤本是想带着孟囡卿回长安向自家主子交代的,但听到萧瑢和孟囡卿现在就是准备回长安,所以他选择暗中相护跟随。再者,别鹤还不想过早露面,因为萧瑢在这里,别鹤想顺着这个机会,一探萧瑢来九阙的真实目的,趁机辖制萧瑢,这样一来,他手上就多了几分救出离鸢的资本。
如此一打算,别鹤就决定暗中远远跟着二人。
孟囡卿和萧瑢两人躲开追捕,介于萧瑢的伤势,孟囡卿搀扶着萧瑢欲回长安。
路遇流溪,身后若有人跟踪,流水可以混淆视听,萧瑢脚下一停,鼻尖往囡卿身上凑了凑,不由低声道:“阿卿是女子,身上为何没有胭脂之息?”
孟囡卿忍着肩头的伤,气息一顿,不着痕迹地往身后看了看,不禁莞尔道:“对方派来这样的人真是失策。看来以后要跟踪四王子,须得先沐浴斋戒三日。”
“阿卿不是也发现了那人的行踪么。”不似相见时的剑拔弩张,萧瑢很自然地往囡卿身边一靠,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呢喃道:“还是阿卿身上的味道好闻。”
“不是说我身上没有胭脂之息么?”
“不是胭脂水粉,每个人都有各自特有的味道,阿卿有阿卿的味道。”孟囡卿听得这些话不由抿唇,刚要说话,只见萧瑢忽然转过来对着囡卿笃定道:“阿卿你受伤了。”
孟囡卿吸了口凉气,按住被箭伤了的肩头,忍着疼道:“只是被擦伤了胳膊,不要紧,旁边有溪流,你等等我。”
溪流四下里开阔,跟踪之人在可视之外,孟囡卿才过去掀开肩头的衣裳,简单擦拭了血迹,快至暮时,溪水有一股透入骨髓的别样温瑟,孟囡卿草草清洗完肩上的伤,拢了拢破败的衣衫,淘干净手里的半截衣襟走到萧瑢跟前,递过去:“四王子,给你也擦擦。”
没想到萧瑢竟然丝毫未动。
“四王子?”
萧瑢垂下眼帘,低低的声音有些闷道:“阿卿不守信用,这里没有四王子。”
言语间是难掩的不快,听在孟囡卿耳中,居然有几分赌气的意味,囡卿失笑,很有耐心地叫了声萧瑢,将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谁知萧瑢还是没有接过东西,而是将眼神放在囡卿裸露的肩头,还是方才的语调:“箭矢从肩而入,入骨三分,直穿胛骨,这是只是皮肉擦伤?不要紧?嗯?”
几句话问得孟囡卿哑口无言,一天的激战、追杀、逃命,暮色渐起,柔白的肌肤在暮寒中已经渐趋青白,孟囡卿忍着疼,有些讪讪地拉了肩头的衣裳。她是不拘小节没错,暗中有人跟踪她也知道,但萧瑢看不见,跟踪之人就算是功力再深也绝对做不到这般视觉,所以她才毫无顾忌地宽衣解衫。可萧瑢这几句话问得囡卿发憷,她有一种错觉,萧瑢能看见她,要不然他怎么这么清楚知道她的伤?她明明告诉他自己伤的是胳膊。
“你能看见?”
萧瑢不答,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孟囡卿几欲暴走。
只见萧瑢解开了自己的衣裳,除了腰间略带血迹,他的衣衫一如初清白洁净。萧瑢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囡卿裸露的肩头,带了几分摸索,用那荼白色的衣衫柔和地将孟囡卿裹住。
远方星月寥落依稀,各方俱静,二人的呼吸声,潺潺的流水声,窸窸窣窣的衣衫之动。孟囡卿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依旧问道:“你能看见?”
萧瑢微作一探,一手捉住了囡卿的脉搏,答道:“看不见。”
“那——”
“嘘,不要说话。”萧瑢说着竟将食指抵在了囡卿的唇上。
孟囡卿瞬间噤声。
他的指端有些微凉,片刻,收了手。
囡卿无意识地抿了抿唇,瞥了一眼萧瑢收在广袖中的那只手。
胭脂味愈重,萧瑢一蹙眉,向前给囡卿脖间的带子系上,实则在囡卿耳边道:“阿卿不必提防,我看不见,可是闻得到,阿卿身上有肉的味道。”
有肉的味道?!如果对方是夏侯微,孟囡卿肯定会认为他是在言语调戏,她肯定会一拳挥过去,可现在这番话却是出自她对面的萧瑢之口,而且言语间没有丝毫戏弄调笑,他看不见,辨别一切都靠气息,孟囡卿难言的看着自己的手背上的肌肤,这是肉啊……
察觉出那只在自己眼前试探的手,萧瑢却不在意道:“阿卿对这里可熟悉?往林子深处去有草药,我能闻到药香。”
孟囡卿这一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萧瑢身上的伤已经在无明寺做了处理,现在他提及草药,很显然就是为了她的伤。到处都是敌人,以他现在的身份,怎么能暴露他会医术的事实?他自己受伤后都不能去医治,可是他现在却愿意为了她去找草药。
“周围都是伏兵,正如四王子所言,萧瑢不会医术。我的伤无大碍,我忍得住,能坚持到长安。”他在为她着想,她又能怎么不为他考虑。
“忍?疼成这样还要忍?”萧瑢手下施了一份力,捏得孟囡卿直抽气。
“阿卿,女子不能总忍着疼。对身体不好。”萧瑢摸索着轻轻拥抱着囡卿,极尽温和、清冽、怜惜的口吻:“女子的身体,本就该被人护着,伤了总不好。”
带着几分不悦和叹息,孟囡卿的心被狠狠一击。伤着了,医好就行,疼痛了,忍着就好,这是她一贯的认知。她与璇蓁,战则并行,还有很多人,他们都可以为了身边的人付出自己的命。可是,从来从来没有一个本该无关紧要的人会这么温柔地对她做这些,心底有一丝情愫在滋生微动。
女子的身体,就该被惜她怜她护她之人守着,不能随便伤着,不要忍着疼不说……一点小女家的心思出来作祟,孟囡卿竟然没有推开萧瑢,低低回道:“这是少华山西山,往里而去我并不熟悉,但我们可以浅入一探,也可借此摆脱身后跟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