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筝提着裙摆跑到门前,却被里边的动静吓住了,她从未见沈严发过这么大的火。
“谁要你自作主张了,我跟你说过不要动她!”大概是他的手狠狠拍在书桌上,发出呯的一声。
苏云染倒是不惧亦不恼,语气冰冷:“怎么,将军如今同夫人鹣鲽情深,开始心疼了?”
许久,宋筝才听到沈严说:“那些事跟宋筝没关系,她没做的事情,为何要她来背。”
苏云染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亏得整个杭京城说我是个狐狸精,真该让她们看看宋筝的本事。但是沈严我提醒你,宋筝一日占着将军府夫人的位置,你便一日同宋家断不了干系,宋复只宋筝一个女儿,将来她的孩子,不仅是沈家人,也是宋家人。你忍受得了吗?”
“你还记得当初粮草被断时你在城中被困了两天吗?你明知道宋复只把你当做一个棋子,可是你现在心软了?”
“沈严,是你提的让我假孕回京,替你找到借口除掉宋筝。是你说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诞下长子,到时候我能脱身,你也能同宋家划清界限。怎么,如今见到你的夫人温柔贤惠,舍不得了?”
“我为了你的计划被当做诱饵在这么大点的屋子困了整整六个月,如今已经将机会和理由都送到你面前了,将军夫人因恨下毒,沈家痛失嫡子,你大可以以此为由休了她,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沈严对她再不余任何耐心:“今日我会让大夫说是你胎位不正才没有保住孩子,答应苏家的事我不会忘,既然还需要我这颗棋子,我劝你听话些。”
说罢他推开门,看见了门口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宋筝。
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苏云染自孕初便闭门不出,为什么将军听到她腹痛会是那样的反应,为何沈严从来不让她接触问诊的郎中。怪不得沈严半句都问她,只因为苏云染根本没有怀孕,那只是放在夹板上的一块糕点,他等待着,渴望着自己能够忍不住伸出试探的触角,踏入他精心编制的陷阱,好让他亲手将自己推下万丈深渊。
“原来将军厌我至此,设下此局,只是为了休了我吗?”宋筝轻声问他,又自己否定道,“不对,大虞律例,谋杀人者斩,或许将军是希望我能永远消失,是吗?”
沈严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真的有过这个念头,如果她真的对苏云染下手,那么证明她原本就是和宋复一样心狠手辣的人,无论得到什么结局都是咎由自取。即使宋筝没有找到机会下手,那么他也会从旁支过继来沈家的子孙作为自己的长子,他不可能让宋家的骨血继承沈府的一切。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看见宋筝耐心的开解见清,会不由自主的想象她将来拍着孩子轻声诱哄的场景;若是将来生的是个男孩,他一定会从小锻炼他习文练武,宋筝定然是会心疼的,到那个时候,她大概会端上新做的枣糕做借口让孩子歇一会儿;等孩子长大了,沈府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也能有时间带着她摘夏日池中的晚莲;等他们年纪再大一些,都走不大动的时候,便在廊下摆两张摇椅,在冬日的晨光中沏一杯新茶,聊着他从前在北疆时带兵的回忆,他约莫会说的有些夸张,宋筝只是轻笑,也不揭穿。
他站在门口,听见宋筝说她嫁给了喜欢的人,他觉出自己的心跳的比战场上淬着毒的箭矢擦过眉毛时还要快,而这份欣喜,令他恐惧。
他还记得,清远大师曾经说过,他如今之路所走每一步皆是自己所选,希望来日莫要后悔。
宋筝想不明白,还只是深秋,为什么会这么冷,她的手在发抖,身子也在抖,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亦或者,只是失望。
她真的错的很离谱,她以为是自己陪着沈严走过那段最艰难痛苦的岁月,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成了他痛苦的源头。
可是沈严,他真的不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他真的不必要伤她这样深。
吉人天相,子丑相当;西北有荣,风行水上。
这是她在金卢寺时抽中的签文,她求的是姻缘,解出的是强求亦难成意。
那时清远大师看她的眼神含着些怜悯,这样想来,早在宋复想了法子换了合八字的结果时,她就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现在想来,上天已经待她很是宽厚了,沈严婚前就给过她退缩的机会,上天也一次又一次的告诉她,他们之间不会有结果。
宋筝伸出手,轻轻的碰了碰沈严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对沈严做这样亲密的动作,可她真的想这么做很久了:“将军这些年,一定过得很累吧。”
可是,沈严,我也好累啊。
“那么,如将军所愿。”宋筝只觉得万分疲惫,“我们和离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啦,谢谢,开心~
梦魇
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在灯罩中跳动着微弱的光亮,窗外望月高挂。
宋筝和沈严面对着面,让她想起成婚前沈严来找她的那次,两人也是这般相向而坐,沈严问她有没有做好准备嫁进沈家。
她应了,那时她是真心的,在茶楼透过窗户,看到长街上苏云染骑着白马跟在沈严身后的时候,她以为这就是她所要忍受的最痛苦的事情。
苏云染此时倒是消停下来,像是等待着好戏看场一般:“怎么都不说话了,不是刚谈到和离的事吗?”
还没等沈严发作,宋筝终于想起还有个苏云染,转身回道:“杭京是最看重人品家世的地方,即使我现在就离开,苏姑娘怕是也坐不稳沈府夫人的位置。”
“你是不是以为我对苏家在北疆的境况一无所知,不过是靠着将军的扶持才能苟延残喘存活至今,宋家想要动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所以我劝苏姑娘,不如多放些心思在自己身上。”宋筝面无表情,短短的一句话后便鸣金收兵,即便如此,苏云染还是被气的浑身发抖。
杏儿和叶商杵在门外偷偷看着,总觉得此刻的宋筝总算有几分将军夫人的样子了。
沈严从没见过这样的宋筝,可他莫名觉得,如今的宋筝才像是真正的她,褪去了柔软的外壳,露出了冰冷而锋利的棱角。那样竖起刺的宋筝,看的他有些心疼。
直到沈严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宋筝的手冷的可怕。
攥着她的手在掌心,沈严说的很笃定:“不要再说些傻话,我们不会和离。”
“你还记得吗?成婚之前,你来找我,给我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宋筝任由他牵着没有挣扎,“如今,我也给你一次机会,一次摆脱我,彻底和宋家划清界限的机会。”
“我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宋大人那边我会去说,但你需要给我一点时间。”
宋筝的语气并不冷淡,相反,她一如往常般温和而平静。
他头一次发现宋筝的温柔也能如此伤人。
两人未尽的对话被打断,下人急急的跑过来,说老夫人要过来,怕是知道了孩子的事情,从前为了以免节外生枝,他并没有将假孕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如今老夫人怕是要将帐算在宋筝头上了。
沈严皱眉松开了手。
宋筝还是没忍住开口:“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来来回回,其实她想问的只有这个问题,你恨宋复,恨我,不想我嫁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她从来没想过要成为沈严的枷锁。
“因为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沈严的声音消散在沉沉的夜,“若你不是宋家的女儿……”
若她不是宋家的女儿,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带有偏见的看她,若她不是宋家的女儿,他们二人就不会错过那么久,若她不是宋家的女儿,他便能没有任何负担的……爱她。
宋家宋家又是宋家。
她为什么不能是李筝赵筝偏偏是宋筝,但可笑的是,正是这个她最痛恨的姓氏,给了她此生绝无仅有的嫁给沈严的机会,也赐予她此刻痛彻心扉的滋味。
*
秋日的薄被似乎不能温暖宋筝冰冷的手脚,她就像从前一样,裹着被子不停地对自己说,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一片漆黑中她将被子紧紧的裹在身上,掩耳盗铃的将敲门声隔在被褥之外,她的手心攥着一片茶杯的碎片,门外传来爪子抓挠木质门框的声音,那尖利的声音似乎挠在她的心上,她用孱弱的背紧紧贴住门,害怕下一刻那条狗就会破门而入死死咬住她的咽喉。
门外遥遥传来不耐烦的声音:“都放狗了,我不信她还能憋在屋里不出来。”
她的后背已被汗浸湿,爬至床边,母亲似笑非笑的眼神停留在虚空之中,苍白而瘦削的手垂在床边,她颤抖着握住母亲的手指,那冰冷而纤细的指关节被她捏在手掌心,她无声的流着泪,却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
宋复已经很久没有来了,母亲总是说,他升了官,不会再来了。
她只有母亲一个人了,没有人再会来救她了。
她不可以出门,她要再坚持的久一点……
后来一群穿着白麻布的人将母亲抬走放在一口沉重的棺木中,她尖叫着扑过去死死抓住棺木,不可以!别把母亲从她的身边带走……
她抬头看见宋复的眼神,他用那样平静的眼神望着自己,又望着沉睡的母亲,转过头对家丁说:“把她拉下去。”
她跪在地上,头一次向他低头,乖顺的跪在宋复的脚旁,哀切的恳求他不要带走自己的母亲。
站在周围的每个人都用那样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在无声的交流——看啊,原来那就是宋家的女儿,她娘亲是个疯子,她也是。
第五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浸湿,喉咙似乎还残留着尖叫过后的嘶哑。宋筝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了,而今日的梦中沈严也没有如惯常般出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小五,别怕。
门后突然传来扣扣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可怖,她光着脚下床,静悄悄的掩在门后,这一瞬间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还在梦中,床上是不是躺着母亲已经冰冷的身体。
敲门声愈发急促,咚咚咚,像是一声声的丧钟。
救救她,谁来救救她。
可怜的门已经被敲的摇摇欲坠,房中传来细弱的声音,像是受了伤的小兽在呜咽,半晌又突然响起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叶商此刻也管不了如此深更半夜闯进宋筝的房间是否妥当,将门一把推开。
房中空空如也,他顺着那微弱的喘息声来到侧门背后,宋筝静静的蹲在门后,双手死死抓住门框。
叶商蹲下身来,轻轻唤了她几声,但宋筝似乎正沉浸在什么可怕的幻想中,瑟缩着身子没有抬头,他只好靠近一些,想将她的手拿下来。
“叶商?”黑暗中宋筝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面前的人,轻轻的问了一声,整个人卸了劲一般靠在门框上,叮的一声,是她手中握着的茶盏碎片落在了地上。
此刻她终于可以完全确认,自己并不在梦中了。
“你怎么了?”叶商有些心急,府中人人都知道今日将军府出了大事,却谁都说不清楚缘由,他本就不放心,后来听见她院中好像隐隐约约有尖叫声,便想敲门问问。
月光照进窗户,宋筝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疲惫,还残余着未干的泪痕,努力挤出的微笑并没什么说服力:“没事,我只是做了噩梦。”
经此一遭宋筝是不敢睡了,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时辰,感觉天都微微有些亮了,才起身披了件衣服,想出去透透气。
结果一开门,门槛上突然倒下一个人来,吓得宋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门是朝里开的,叶商就靠在门上,这一下摔得有点狠了,捂着脑壳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宋筝回过神来,忙把人扶起来:“你一直坐在这里?”
叶商用手去摸后脑勺起的包,不好意思说自己看宋筝的脸色很不好,便一直留心着她的动静,只好顺口敷衍道:“我不放心你。”
天空尚未完全亮起,晨曦中叶商直直的盯着她,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担忧,宋筝一时无言,默默的在叶商身边坐下。
其实她嫁进沈家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从前只要有沈严在身边,她便觉得很安心。
她努力的用自己不那么温暖的心温暖着沈严,但如今她有些累了,她开始觉得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换不回从前那个小五的保护神了。
于是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噩梦重新找上了她,提醒着她,小五和沈严,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走散了,现在的宋筝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回了。
叶商蹲在宋筝面前替她挡着风:“杭京的人不是信因果循环么,夫人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会有好的结局的。”
“所以夫人不用害怕,”叶商平视着她,“无论再大的风雨,起码我手心的伞,永远都偏向夫人。”
不知为何,宋筝总觉得如今的叶商和从前那个一见面就问自己年龄名讳还拿着鱼甩了自己一脸水的少年有些不相像了。杭京好像让他成长的很快,从前的他还会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同自己说策论有多么难写,一眨眼他已经带着满腔的赤忱,笨拙的学着去安慰一个人了。
宋筝蓦然站起身避开叶商的目光,却被他拽住,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自己的掌心。
迎着晨光她看清,那是一把匕首,比平常市面上卖的要小巧精致的多,刀鞘上还雕刻着精细的花纹,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夫人是不是睡不着?”叶商脑海中浮现出她蜷缩在门后紧紧握住茶盏碎片的样子,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笑着对她说,“先前我送你的礼物被你退回来了,这刀是我自己的,你总可以收了吧。”
宋筝接过来,迎着光细细打量上面的花纹:“这上头刻的是……朝阳花?”
叶商摇摇头:“这是北疆的凤凰花,长得和朝阳花有七分相似。”
“传说中这是唯一能在雪域生长的花种,在贫瘠的土壤和厚厚的冰雪中也能开花,即使漫长的冬季中被冰雪覆盖,等来年春天冰雪消融,依然能继续生长,因此取涅槃之意,得名凤凰花。”
“凤凰花在北疆极为稀少,因此寓意着希望和幸福。”
“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它能保佑夫人一生都幸福安康。”
桂香
天光大亮的时候,将军府也开始忙碌起来了,下人来来往往的开始准备晨起的洒扫和膳食,宋筝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为何,总觉得院外来来往往的下人中总有些暗地里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大概是苏云染的事闹的有些大了,毕竟昨日连老夫人都被惊动了,但她并不知道沈严是如何解释的,也不想去听下人们在说些什么,这些上上下下的打量和隐晦的目光在她人生的前十几年里和她如影随形,而如今这熟悉的场景让她有种作呕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