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严仿佛终于崩溃了一般,将脸埋在肘间许久都没有抬起来。
宋筝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眨了眨眼睛,看见桂花飘落在他的肩头,忽然就红了眼眶。
记忆
沈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明明宋筝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他觉得离她很远。
下人说见清去了宋筝房里,大概是以为沈严会把宋筝带回来,正指挥着丫鬟洒扫除尘,沈严将袖中的锦囊递给她:“她不会回来了。”
见清的手垂了下去,神色中有些不信:“嫂嫂这么心软的人,就是气急了你让她骂两声打两下撒撒气就是了。你之前不是还说,就算是用扛的也会把嫂嫂带回来的吗?”
在没见到宋筝前,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他曾经那样坚定的想好不会同她和离,因为他知道从头至尾牵着他和宋筝的便只有那一纸婚书,如果写了和离书,那他们就真的散了。
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留住宋筝。
他们本也不是一朝一夕走散的,又怎么能奢求一夕之间填满所有的空缺和缝隙。
沈严有些疲惫,对着下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又转而对见清道:“你也去吧。留我跟她……一个人待一会儿。”
见清闻言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眼眶一下就红了,却什么都没有说。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是她刚走时的模样,明明宋筝走得急什么也没带走,但房间里的东西依旧少的可怜,左不过一些习字临诗的宣纸和绣好的绢帕。宋筝答应过给见清绣的罗帕都没从绣棚上拆下来,好像她还会从门帘后走出,填满这空荡荡的屋子,问他喜不喜欢昨日的桂花糕。
沈严将零散的东西一点点收拾起来,连宋筝随意写在纸上处理大小杂务的单子和仆从调配的安排都抚平了悉心卷起来放在上了锁的箱子中。
直到他在床头的暗格中找到一个匣子,里面装的是厚厚一沓信纸,散落在最上层的都是宋筝写的信,大多有头无尾,应该是打的草稿,开头大多是“夫君”,信上都是一些闲话,与其说是信,倒更像是在闲聊,譬如沈严手上拿着的这封。
夫君,今日杭京发生了一件大事,秦大人有意给自己的庶子与见清定亲,老夫人拒绝了。我想也是,见清值得更好的男儿,若是夫君在,应该也是不愿意的,等夫君得胜回朝,想娶见清的男儿说不得要从杭京一路排到城门口,到时候我就给每个人编上号,让他们拿着号码牌从沈府门口开始往外排,杏儿负责给他们叫号。
沈严拿着那薄薄的信纸,仿佛能看到她执笔时脸上若隐若现的两个酒窝,他拿起下一封。
夫君,今日府中飞来了一只报春鸟,杭京的这个冬天不是很冷,连报春鸟都来的早了,可是听闻北疆下了好几场暴风雪。住在青石巷的时候,我隔壁住过一个道士,早知道就该听你的同他学些呼风唤雨的本事,这样说不定能让北疆的冬天也暖和些。
夫君,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在准备回京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整晚整晚的做着噩梦,总是梦到你在马场摔折了胳膊的时候,若是被你知道我将你的糗事记的这样牢,定是会生气的。可是怎么办呢?我看着你的时候,看到的总是那个打架会输得鼻青脸肿的沈严……
夫君……
零星几封信是有落款的,清秀的三个字,“妻宋筝”。
而宋筝真正寄出的信,打头无一例外的是“沈严:”,信的内容也是循规蹈矩,交代一下京中的大事和沈府的近况,有时会添上一句说老夫人非常想他,再然后便是“近日北疆冷否”、“是否有受伤”、“听闻近日北疆有暴风雪,军中粮草棉被可够” ,落款则是“沈府”,正巧满满当当凑够一张纸,一句话不多,一句话不少。
因此彼时他还以为宋筝不过是碍于面子才每月雷打不动的寄上一封信,来显示他们的夫妻关系还算牢固,以应付杭京的是是非非。他从来没想过那张纸的背后,她有多少想和他说的话,有多少想与他分享的事。
那些没有寄出的信背后,是她无法开口的思念,添上的那一句老夫人非常想他,想说的从来都是,我很想你。
可他的冷漠,他的误解,让她的一声声思念,都关在了小小的匣子里,于是她寄出去的只能变成一句句淡然的“今日饭否”。
不知道是不是熬了夜的缘故,他的手抖得厉害,连带着眼眶中的那些字也模糊起来。
匣子的最底层上了锁,他还以为放的是什么地契银票,结果拆开才发现只有一个封好的信封,和上层随意放置的信纸不同,这个信封被保存的很好,连拆开的封口都还算完好,信封上是他很熟悉的字迹“宋筝 亲启”。
那是他自己从军中寄回来的,只有两句话的家书,平安勿念和军中的被褥不够。
原来那便是她屋中,唯一需要上锁的宝贝。
*
杏儿之前被好几个人看在院中,今日却突然被沈严叫了过去。
她自然知道宋筝最可能去的便是青石巷,但愣是咬死了不松口,每日呆在将军府哪里也不去,只有在沈严搜遍了寺庙之后才冷冷的说,夫人从来不信神佛,让他不眠不休的寻找像是一个笑话。
本以为今日沈严叫她过去又是要问宋筝的下落,她还做好了打死不开口的准备,可没想到沈严见到她第一句话便是:“宋筝未出阁时叫什么?”
杏儿不假思索道:“小五。”
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她惊疑不定的看着沈严,仿佛想确定他真正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从前见过,是吗?”沈严步步紧逼。
“她和我,从小就见过,就在她还住在青石巷的时候,是不是!”
现在想来,他踏入那座小院子的时候总觉得有些熟悉,他只将其归咎于对宋筝的思念,却没想过,根本就是他从前去过!
那是他和宋筝分别的地方,也是如今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尸体。
“别怕,”沈严依稀记得自己明明也怕的要命,但还是向缩在地上的小丫头伸出手,“我带你出去。”
虽然此后在战场上见了数不胜数的尸体和残破不堪的躯干,但当时毕竟是他第一次见到真的尸体,他抑制住发抖的冲动,踏着门外倾斜而下的光亮,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小丫头的手很软,但也冷的可怕。
可从那天之后,小五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在了偌大的杭京城中,他回想起宋筝的话,终于明白那消失的几年,她是被接回了宋府。
直到沈家没落后,她嫁给了他,带着宋筝的名字。
杏儿忽然冷静下来,盯着他道:“将军这么咄咄逼人的问我做什么,把小姐忘了的人又不是我。”
他没有办法反驳,即使到了现在他依旧只能依稀记起小五这个名字,和蜷缩在冰冷尸体旁的小丫头。
彼时的沈严,是杭京城最明亮的少年,少时风光,他最不缺的便是朋友。而他的朋友大多来自于他的仗义疏财,路见不平。他是即使在路边看到乞儿被人欺负也会上前伸张正义的性格,那些让她记了十几年的善意,对他来说,也许就像一个天气很好的傍晚,他给了路边的流浪儿一锭银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沈严的声音有些破碎。
杏儿面无表情的朝他心间扎着刀:“她说过的。”
只是当宋筝捧着这些视若珍宝的回忆,一步一步靠近他的时候,让他不要再喝酒同人打架的时候,他只是甩开她的手,带着一脸冷漠的戾气,问她是谁。
于是宋筝明白了,沈严对于她来说,是灰暗天空中最亮的颜色,可是小五对于沈严来说,只是他年少风光中背景板的一块碎片。
“从前那些人看你是沈氏才子,如今他们看你是镇北将军,对很多人而言,你是个从天而降救大虞于水火之中的英雄,可是在我眼里,你从来都只是沈严。”
若是被你知道我将你的糗事记的这样牢,定是会生气的。可是怎么办呢?我看着你的时候,看到的总是那个打架会输得鼻青脸肿的沈严。
记忆夹杂着疼痛仿佛一阵飓风呼啸而过,裹挟着沈严几乎无法呼吸,而无论他怎样努力回想,都是徒劳。幼年的回忆,那些从前对他殷勤备至称兄道弟的朋友,一眨眼便变成了轻蔑不屑的嘴脸,所以他很少回想,直到时间慢慢的过去,他的记忆已经先他一步将那些回忆定义为无用的废物,扔在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
被所有人背叛、抛弃的悲愤,支撑他一路走到了现在,让他一步一步艰难的将沈家撑起来,可是他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这一路他并不是一个人,那个他甚至不曾注意的小丫头,跟在自己的阴影里,努力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撑起摇摇欲坠的他。
而一路陪他走过来的宋筝,却被他忘记了,被他丢在了角落受尽了苦,如今笑着对自己说,她想要离开了。
他弄丢了小五。
他弄丢了那个唯一没有抛弃自己的人。
分离
沈府像是一个庞杂而又精密的器械,即使少了一个女主人,也只是少了一环运转尚且良好的齿轮,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继续,就连下人都只以为宋筝是因病去府外静养了。
檐下的雨滴在沈严黑色的衣袍上无声无息的湮没,等到他无知无觉的走到宋筝窗前,只看到院内空荡荡铺了一层的落叶,才反应过来她走了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沈严坐在窗前的梨花木凳上,闭上眼睛,好像就能看见宋筝坐在不远处的绣架前描着式样,抬起纤细的脖颈笑着问他:“这鸳鸯绣的好看吗?”
“好看。”他低声应道。
斜风细雨中,他看见幼时那些熟悉的脸庞。
“你看见宋筝了吗?”他对着每一个见到的人问。
“宋筝是谁呀?”他们嬉笑着这样回答他,“你都不记得她,我们又怎么会认得?”
宋小五啊,她是宋小五啊。
没有人应他。
在他像一条快要干涸的鱼,喉咙里都要冒出血腥气来,脑袋混沌的快要裂开。
上元节,花市灯如昼。
他牵着一个人的手,在拥挤的人潮中狂奔。
渔船上星光点点,他手里捧着只兔子灯,手指着天对面前的人说:“这是小五送我的兔儿灯,我以后葬在棺材里也带着。”
酒馆旁,人声鼎沸,他被人堵在巷子口。
“你是不是又同人打架了。”
即使被他气急了,也只是冷静的同他说:“文试的路走不通,不还有为将吗?”
没等他想明白,模糊的画面终于变得清晰,他看见自己坐在茶楼前问宋筝:“宋家嫡女,我此前从未见过。”
一阵猛烈的咳嗽,沈严终于惊醒,惊觉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窗外依旧细雨沥沥,书桌上燃着的香才烧了一半多。
沈严咳着咳着忽然笑出来,他从前居然还想着,宋筝这样冷淡的性子,会不会也曾经那样热烈的爱过一个人。
可原来那个人是他,带着她翻过墙头爬上屋檐,点着灯在漆黑的夜穿过静谧的颖水河的人,原来是他。
*
杭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宋筝正坐在屋檐下,小五闲适的窝在她怀中,突然朝着门口狂吠起来,院门吱呀吱呀的被人打开,像是一本蒙了尘老旧的书,终于翻开到了结局那一页。
门外站着杏儿一人。
她带来的还有一封信,信封上是沈严的笔迹,“吾妻宋筝 亲启”,信封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和离书。
宋筝看着信封出神了很久,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看到的第一眼想的竟是,这应该是沈严第一次称她为“吾妻宋筝”罢。
她也曾想象过自己真正和沈严和离的时候会是如何,却没想过会如此轻描淡写,大概是她没料到沈严甚至没有来见自己最后一面。就像悬在头顶的巨石,她抬头日复一日的仰望着,等待着它落下的那天。
而巨石滚落的那刻,四周却静谧无声,连丝响动也无。
看着一旁似乎比自己还委屈的杏儿,宋筝埋怨道,“我把你留在将军府,不就是想让你和秋寅好好过日子吗?如今我和将军和离了,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你何必跟我一起过来呢?”
杏儿明明很想哭,却还是努力的朝她笑,显得这个笑有些怪异:“小姐在哪里,杏儿就在哪里。反正秋寅的年岁也快到了,还有两年便能放出府了,他答应我到时候和我一起跟着小姐。”
宋筝还有心思去逗她,问她给的嫁妆有没有藏藏好,再要可没有了。
天气渐冷,又来了杏儿,屋中的许多东西都要添置,杏儿便撑了把伞趁着还未天黑上街去采买物什,院中霎时又安静下来。
宋筝站在屋檐下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这院子的一砖一瓦,她闭上眼似乎都能数的清清楚楚。
等雪小了些,她披了件素色的斗篷在院里一圈一圈走着,就像从前在马场时一样,说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抑或是逃避什么。
她站在雪中,望着那间被她锁住的屋子,仿佛看见黑暗的房间里,自己缩在房间里,摸着母亲垂在床沿的手由暖转凉,茶盏碎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莲,她慢腾腾挪过去捏了一片放在手心,过了许久,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横在颈间。
但那门骤然被人踢开了,少年一步一步将光踩在脚下朝她走过来,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向她伸出颤抖的手:“小五,别怕,我带你出去。”
她犹豫了一下,瓷片叮铃落在地上,她冰凉的手被人握住,一步步被带着走出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少年的手很暖,她将那手握的很紧,像是攥着她余生赖以存活的温度,可谁也不知道,命运的馈赠早已在那时便已写下了结局。
她很想冲过去将两人扯开——你放手吧,他不是你的,当初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你放手啊!
宋筝手上握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头,忽然狠命的、一下一下砸着那锁,仿佛那样,就能让眼前的幻影消散。
雪花悄无声息的降临在肩头,碎石割破了手心,可她只是下了死劲非要砸开那个门锁不可。
她像个傻子一样锁着那扇门,可是她想留的人,一个也没有留下。
木门都被敲的有些烂了,门锁倒还是完好无损,直到筋疲力尽,她终于跌坐在门前,寒意从已经覆了薄薄一层雪的地上慢慢侵入骨髓,宋筝这时候才觉得冷,可无论怎么抱紧自己,身子依旧在不停的打颤。
“宋筝!”
混沌中,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见她不动,只好拔出随身带着的佩剑,提剑便把那屋子的门栓砍断。
宋筝怔怔的望着他,只知道自己砸了许久都未砸开的门他只轻轻巧巧一剑便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