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开启的门内阴冷潮湿,伴着门栓砸落在地上的声音腾起一阵尘烟。
叶商进门时就看到宋筝蹲坐在雪地中发抖,不知道已经这样呆了多久,他连忙跑过去,才发现宋筝的一只手已经血迹斑斑,她像一只被惊动的小兽,茫然无措的抬起头望着叶商,那眼神让他心里一恸。
宋筝木然的被他拉起来,大概是雪地里坐了太久,刚站起来又差点栽下去。叶商只好扶着她慢慢走回屋里,又忙前忙后的在屋中生火、点灯、倒茶。
烛台明亮,烧红的炭烘出令人心安的温暖,灯火通明,窗明几净。
屋子逐渐回暖,宋筝的双脚像是终于踩在实地上一般,有了些许真实感。
“别动。”刚想起身,她便被叶商按回了原地。
叶商接了一瓢水,让她伸出手来将血迹一点点冲干净,宋筝很轻的嘶了一声,叶商皱起了眉头,看见她冲净血污的手上擦破了好几块皮,还在丝丝往外渗着血。
“家里有药吗?”
宋筝点点头,想自己去拿,却又被叶商按在板凳上:“你坐着,我去拿。”
叶商上药时很仔细,轻的宋筝以为他在绣花,几个深浅不一的小口子让他仿佛如临大敌,半天都没有抬起头来,直到什么东西滴在宋筝的手腕上,让她像被烫着一般迅速抽回了手。
“我从小就知道,能在北疆平平安安的长大,我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叶商依旧低着头,不敢让她看到眼中那些汹涌翻滚着的情绪,“我从前一直很知足的,直到……”
直到我遇见了你,开始变得贪心。
如果他的双亲还健在,那这世上爱她的人还会多两个。
这些话,他总盼着她能听懂,又怕她真的会听懂。
半晌,叶商屈身蹲在宋筝面前,抬起头望着她的眼尾微红:“我再对你说一遍,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你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
“往后的日子,我会一直提醒你,如果你忘记了,我就再说一遍。”
如果你需要一个人带你走出痛苦,那么我来牵起你的手。
如果没有人来爱你,那我来爱你。
宋筝正侧头望着门外飘下的雪花,不知道听见没有,这是杭京城下的第一场雪,巷口隐隐传来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杭京的人附庸风雅,大都喜雪洁白纯净,都说瑞雪兆丰年,杭京城的人又怎么会在乎有多少将士的尸骨冻死在北疆的土地上。
炭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叶商的目光终于落在桌面的信封上,烛火映的那墨迹泛出光泽,似乎还刚写成一般。
他总算找到了宋筝今日如此失态的缘由。
这世间,再没有比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难过,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更痛苦的事了。
可他能怎么办呢?她这样难过为的并不是自己。
直陪她坐到杏儿回来了,等到月上月天了,她依旧固执的坐在窗前,望着半开着的门扉。
看她咳了不知道几声,叶商总算忍不住把透着冷风的窗关了起来:“他不会来了。”
宋筝忽然伏在桌案上低低抽泣了起来,抽噎声被袖子掩去了大半,她哭了许久,像是终于愿意承认,对上沈严,她始终是一败涂地的。
窗外月色幽静,将院门外的人影拉的细细长长。
明裳
第五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宋筝干脆披了件衣裳起身,天已蒙蒙亮了,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声,倒衬的雪夜更加幽静。
十五原本趴在她门前睡着,见到她起身有些困顿的转了转眼睛。
廊下有把椅子,这几日宋筝若是睡不着便会在檐下坐到天亮,杏儿还睡着,她也不敢点灯,有时便借着未亮的天色随便翻些书来看。
看着守在她脚边的十五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哈欠,宋筝干脆抱着它放在自己膝头抚着毛哄,说来也奇怪,十五最近总是时不时的朝着无人处吠叫,多是在深夜或是清晨。
这种时候本就最是易醒,好几次她和杏儿下床穿好鞋跑到院子里看,又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可端看十五龇着牙戒备的模样,又真像是见着了什么人。
到后面杏儿畏畏缩缩的冲她嘀咕,想说这屋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但说到一半便想起宋筝的娘亲便是在这里过世的,便迅速转了话题。也正是因为这样,最近十五格外的困倦,不知是因为深夜哪个并不存在的入侵者而累着了,大白天的也总是打瞌睡,此刻被宋筝抱在怀里,很快便轻声打起了呼噜。
雪中的杭京格外的宁静,这一片空无一物的纯白,叫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中,还是在梦里。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沈严了,也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她的娘亲。
宋筝只能在清醒的时候去想念她。
就好像她推开门便能看到娘坐在廊下等她,还会笑着揶揄自己:“方才送你回来的那个是沈家的儿郎吧?”
她的性格并不似宋筝般沉闷,眼里总是带着明媚的笑意,看着宋筝小心翼翼的把只有苹果大小的雪人小心的放在雪堆上:“又是那个沈严送你的?”
宋筝只是腼腆的笑笑,小声的解释道:“他捏的好看。”
真是再糟糕不过的欲盖弥彰。
可她听了那话却撩起长袖冲宋筝道:“看娘给你堆一个更好看的。”
于是宋筝陪她在雪地里蹲了一个时辰,堆出一个和宋筝一般高的雪人来。
宋筝真是很开心,拧着手指盘算着这么大的雪人要怎么送给沈严。
她气的去拧宋筝的鼻子:“小没良心的。”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宋筝才发现她起了高烧,大夫走后宋筝又守了一天一夜她才慢慢清醒。
“娘。”宋筝哭着去抱她,却感觉到她的身子僵直着。
“你叫我什么?”
宋筝只能看着她抱歉的对自己说:“我不是你娘亲。”
好在宋筝已经对这一切驾轻就熟,哄她吃了药,又披上了最厚实的棉衣,才敢让她下地在院子走走。
她蹲在那一大一小的雪人旁边问宋筝:“这是你堆得吗,真好看。”
宋筝红着眼眶朝她笑,小声说:“是我娘给我堆得,你喜欢吗,送给你,都送给你。”
*
自明裳走后,宋筝时常望着宋府紧闭的房门,总觉着有一天,她会眉眼含笑的推开那扇门对自己说:“娘来接你回家。”
可是宋府寂静的像一座坟,任谁也不会喜欢夫君从外头带回来的女儿,尤其自宋筝之后宋复再无所出,所以常姨娘虽不曾苛待她,但也很少同她接触,府中就像并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于是她更加沉默,学着怎样隐藏起自己本就不多的存在感,将内心的恐惧紧紧盖好,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现在想想,她对于苏云染的相处态度,大概就是学了常姨娘的门道。
嫁给沈严之后,她的日子其实同之前并无二致,大多是在沈府等着沈严回来。等沈严去了北疆,她的等待周期便从十天半月拉长到了年的跨度。
自从见清回了滁州,偌大的沈府便只剩下她一人,老夫人日日吃斋念佛,很少过问她的事情,寂静的雪夜便将这份冷寂无限的扩大,整个天地间茫茫然一片白色,叫人看不到一丝生机。
等她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已经并没有在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会来。
有的时候她总是盼望能够梦到些从前的日子,但有时候她又庆幸没有梦到,这样她还不至于沉溺在虚妄的梦境中不肯清醒。
纷纷扬扬的雪花偶尔飘近,伏在她膝上打瞌睡的十五忽然一个激灵,敏捷的翻身昂头就朝门口去了,看着十五连叫都懒得叫唤一声的架势,八成来的是叶商。
来人轻叩了两声门扉,将宋筝唤醒,原来灰蒙蒙的天已经亮了大半了。
杏儿打着哈欠去开门:“叶校尉怎么来了?”
“我顺路来看看。”他费劲巴拉的从门缝里挤进来,手里不知道又提了好些什么东西。
杏儿好不留情的戳穿他:“今日是休沐吧,我看叶校尉起那么老早,是不是馋上次没吃着的酒酿圆子了。”
十五死命的扯着叶商袍子的后摆想让他陪自己玩,结果叶商一个没站稳手中的东西哐当掉在地上,有个肉包子冒着腾腾的热气滚了出来,十五欢天喜地摇着尾巴放过了他。
杏儿转身看到宋筝坐在廊下,吓了一大跳,差点踩着十五的尾巴。十五猛地抬起头来冲着叶商扑了过去,叶商下意识的扔下手中的物什去接它,一瞬间东西稀里哗啦落了满地,点心盒正好砸在杏儿的脚上,吓得她又一声叫唤。
院子里一瞬间乱作一团。
宋筝依旧坐在椅子上平静的看着眼前混乱不堪的局面,心里却在默念,她之前觉得这院子总少了些烟火气,那说的都是气话,还请菩萨千万不要当真。
*
搬离将军府后,宋筝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这短短的时间,杭京城却早已变了天了。
前些日子上朝时,沈严照例应付着几项关于军费的唇舌之战,大虞刚刚打赢了北疆之战,尚需时日休养生息,可严寒将至,冰川四盖,正是粮草短缺的时候,难保异族不会为了生存铤而走险再次侵扰边疆,因而沈严一直是主张往北疆增兵的。
户部从来是不会轻易松口的,张口闭口都是今年东珠赈灾已发了大笔钱粮,若是寒潮来临,指不定杭京的粮食供应都成了问题,实在不该拿着大笔的钱粮撒到北疆去。
从前这不过是户部同兵部的冲突,实属正常,可自从和离一事传出后,众臣的眼神便开始微妙了起来,加之沈严和宋复同属禹王一派,有的是好事者乐见其成,于是乎工部也开始跟着起哄说着要筑堤修渠,一时间朝堂上七嘴八舌,倒是沈严沉着脸一言不发。
直到宋复咳了声,轻描淡写的问了句:“这么些钱粮若是真调去了北疆,山高水远的,只怕是会被别有用心之人中饱私囊。”
霎时间一片寂静,没人想到宋复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紧接着户部中便有人站出来说,沈严在北疆时利用职权同苏家交往过甚,建议彻查近两年北疆的军费支出云云。
沈严丝毫不见紧张,反倒上前语气陈恳的说,既然要查,不如将户部的一应收支都查清楚,也算是给因粮草短缺而牺牲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从前宋复时不时的给沈严找的些小麻烦还不过是敲打,如今一和离,这两家是真闹掰了,这才算的上是真的针锋相对。
皇帝本就身体抱恙,被朝臣们吵得头疼,这件事便这么拖了下去。
如此细节的事宋筝自然是无从得知的,只不过在书铺时偶然遇见了白锦绣在同人攀谈,而她站在最里层的书架中,才听了去。
听了没多久,话题便也跑远了,聊起了沈严同宋筝和离的事情,一旁的妇人感慨着如今沈严的正房位置空出来,只怕各家的贵女们都蠢蠢欲动了,又说着早知道如此,白锦绣还不如嫁给沈严,比她如今这个夫婿可半点不差。
宋筝其实总有一种感觉,白锦绣总是喜欢在自己面前晃荡,有七成的原因是因为沈严。她自己看不上当时没落的沈家,却也不愿别人得到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她喜欢沈严,我早都看出来了,”白锦绣捏着手帕道,“成天跟在他后面跑,没想到她还真能得偿所愿。”
“只可惜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都没把握住。”
她的语气带了些怅惘,像是在回忆从前的日子。
是啊,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宋筝想。
母亲去世,她不得不回到宋家,沈家遭逢剧变,他从云端跌落,而宋复又需要为禹王寻得兵部的靠山。
这一切像是巧夺天工的九连环,像是谁在路上铺满了花瓣把她送上了花嫁。
宋筝不经意往后退了一步,踩响了一块松动的木板,引得前头说话的白锦绣往里走了几步,宋筝连忙蹲下身,书架下堆起的杂物掩住了她的身形,这才没被发现。
这下倒好,两人干脆站在这里闲扯了,不知说了多久,宋筝抱着双膝掩在有些拥挤的角落中,感觉自己的腿都有些发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这下意识的反应叫她如今进退维谷。
突然外面喧闹起来,白锦绣总算是打算出去了,她却惊愕的听见两人交谈中似是说到沈严也来了。
这家书铺正是她从前带沈严来过的那家,他会来倒也不奇怪。此刻宋筝开始认真的怀疑自己以后是不是出门该算上一卦,这不该碰见的人是一个接着一个。
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宋筝正盘算着怎么从后门出去避开沈严,头顶忽然一暗。
她抬起头,来人蹲下身到她面前,狭窄的空间顿时更加拥挤。
“你还真是喜欢一个人躲起来。”
暗卫
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男声,吓得宋筝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脑重重砸在沈严垫在后面的手背上。
“你为什么在这里?”宋筝用气声问他。
沈严以为她想问自己怎么知道她躲在这里:“整个书铺,就这能藏人。”他不由自主也压低了声音解释道。
“我是说,”宋筝拉开了点距离,“今日该是巡防营每月整顿的日子,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一下子愣住了。
宋筝的呼吸沉静而规律,拂过沈严的耳侧,让他有些想不通,怎么宋筝这样温和的性格却养了条如此咋咋呼呼的狗。
明明是宋筝蹲着抬头望着沈严,可他总觉得两人的位置颠倒了过来,好像此刻仰望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
宋筝还没等他开口便又问道:“贬官?还是停职。”
门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书阁内的炉火却烧的很旺,热气烘的宋筝的脸颊有些泛红,像是喝醉了酒。
“就普通的休假,”他转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不过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压低声音讲话?”
宋筝还没回话,门口便传来白锦绣的说话声,宋筝连忙示意他安静。
“还以为真的是沈严来了,原来不过是他的随从罢了。”
沈严皱眉,用眼神无声的问道: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怕她?
宋筝不可思议的望着他——方才要不是他拦住了自己,她早就从后门走了,这书阁隐秘处有道暗门可以从库房出去,从前明裳在的时候最是喜欢来这里看书,宋筝对这里的路线早就一清二楚。
“是啊,我还想见见沈严呢。”是白锦绣的声音。
宋筝看着沈严,认真盘算着要不要把沈严推出去,自己大可以趁乱溜走,也算是圆了白锦绣的心愿。而沈严也很果断的拉住了她的半截衣袖,那意思很明白,要出去,一起出去。
朝堂上两家还针锋相对,刚刚和离的宋氏嫡女和沈氏将军便被人撞见在书店私会,宋筝一阵头疼,她几乎能想象到这消息半日之内传遍杭京的盛况,只好放弃了这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