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辗转难眠了好几天, 没等来穷凶极恶的胡兵,却等来了仓皇逃命的大齐军队,刘太太抱着儿子,大大松了口气, 这些兵爷来了, 他们这些老百姓终于有了靠山,不用再整日里担惊受怕,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可是刘大善人知道了, 却伏地大哭起来, 这杀人不眨眼的乱世里,兵匪能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还是打了败仗的军队, 与豺狼又有何意?我们城里的大人们又不肯开门放他们进来, 过不了几天,等到他们恼火起来,说不得就要打进来城里来,用我们的钱,住我们的房子,欺负我们的女儿,还要吃我们的肉啊!
他与老妻抱头大哭一场,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衣,带上一个年老的仆从出城,谦卑地向一个个年纪小的足以做他儿子的粗俗兵丁询问他们的上官,最后终于被一个路过的下级军官发现,问清来意后,那下级军官大为吃惊,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后,便将他带进一间才搭建的营帐。
掀开帐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十几个披甲配剑的军官围在一张桌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刘大善人膝盖一软,哆哆嗦嗦地往地上一跪,伏地大喊:“大人吉祥,小老儿是本城的住户,代表本城百姓来向大人们问安,本城百姓翘首企盼王师驻扎,小老儿愿意让出自家的房屋,为大人们接风洗尘!”
一片沉默里,战战兢兢的刘大善人听见头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听上去并不年轻了,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那人笑着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看,我就说我们应该早些进城,瞧瞧,把人家都吓成什么样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力道温柔又不容抗拒地将他扶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疲惫,却依然目光如电,儒雅英气的脸。
在这个人面前,刘大善人觉得自己就像是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心里的任何算计谋划都随着骤然冒出来的冷汗一道渗出,那是久经沙场的人才会有的气势,哪怕无意威吓,却仍然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儒将一般的男人微微笑道:“老丈,你不用如此害怕,我是李严,我们并不是逃亡的散兵游勇,而是要在这里重新开始,把西华关再次夺回来!”
言辞温和,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锐气豪情。
第二天,李严便率部攻破城门,将藏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的主官拖出来,令他们办公行事一切照旧,又将诸位身有官职之人安排进镇上富户家里,至于所率的军队,一概仍然驻扎在城外,不得轻易侵扰百姓。
城里风声鹤唳数日,刘太太又换上缝了银子的布衣布鞋,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拉着女儿,随时准备一有不测就立刻逃命,但是出乎意料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个住进他们家偏院的李将军极为温和谦逊,偶尔在路上撞见,他便远远地,礼貌地避开她们这些女眷,不像个当兵的,倒像是个读书的大老爷。
每日,许多匹快马都要在城门里进出数次,在各镇之间传递着消息,战场的形势显然并不乐观,而甘罗城的百姓却已经又过上了从前那种平平静静的日子,大约是这支曾经让他们害怕不已的南撤军队,如今却成了他们安心生活的全新后盾。
后来,情形刚刚稳定一些,那位李将军便扶棺回京,说是要京中请罪,刘太太对这位文质彬彬的将军很有些尊敬之意,便问丈夫盛京到底是什么地方。
可是刘大善人也没有去过盛京,他这辈子走的最远的一次,就是年少时去八百里外的刘庄奔丧。
盛京,那可是大齐国都,最繁华的中原之地,风调雨顺,花红柳绿,天子住的地方,天子,天子,上天的儿子住的地方,恐怕和仙境也差不多了。
他如此和老妻一说,刘太太也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道:“那就好,那李将军应该能够平安回来。”
她又嘀咕,说不定还能带个仙女回来,让咱们开开眼界呢。
刘大善人摇摇头,实在懒得再争辩,把灯火吹灭,兀自睡去了
谁料她居然一语中的,李将军真的带了个人回来,只是不是个仙女,而是神仙般的漂亮少爷。
姓谢,出身大户人家,刘大善人亲眼看见本城那几个颐指气使的官吏屏气凝神地立在他门口,还有两腿战战地想要下跪的,都被他笑着摆一摆手,随手拦了下来。
这小少爷像是李将军的子侄辈,生的却并不像,李将军容貌只能说端正,谢公子却是说不出来风流俊俏,一言一行都贵气逼人,鹤立鸡群的不同,更难得的他如此身份容貌,却从来不摆什么架子,总是笑嘻嘻的,瞧着就讨人喜欢。
刘太太第一眼就惊的说不出话来,连眼睛都直了,刘小姐也低着头,脸红了一大片,回来之后,刘太太才拍着心口,对丈夫说,那盛京到底是个什么风水宝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人!
刘大善人却闷头抽了一夜烟,天亮之后,他告诫刘太太说,那谢公子瞧着是个厉害人物,你管好阿薇,叫她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而这位谢公子没住多久,也抽身离去,说是回了中原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这天,刘大善人起了大早,在院子里看见走廊里快步而行的谢晟时,还揉了揉眼睛,才出声道:“谢公子,你回来啦?”
谢晟回头一笑:“老丈,身体还好吗?”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谢晟便笑着点点头,脚步不停,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是去找李将军啊。”刘大善人思忖道。
不知道为何,虽然他有些警惕这个漂亮贵气的年轻人,但是当看见他平安无事地回来,依然像往常那样满面笑容时,他内心深处,依然长长地松了口气,只觉得连早晨的阳光,都似乎更加轻盈明亮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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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严在偏院的书房里,谢晟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写完信上的最后一个字。
他不紧不慢将信封好,才抬头对谢晟笑道:“信我已经看过了,昨天就派了人去和崔家商行接触,辛苦你了。”
谢晟笑一笑,目光瞟了一眼:“在给我家里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