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后的少女轻轻道:“你现在已经懂得香料了吗。”
她的口吻并无热情,淡的甚至有些疲倦,张年便也随着叹了口气:“谁能想得到呢,当年那个街头行骗的小混混,也可以像如今这样,堂而皇之的出入官署府邸,还会被奉为座上客呢。”
“你跟了谁?”
张年并不隐瞒:“刘尧刘大人,他是今年巡视宛州一带的刺史,刘大人代天巡狩,我有幸随侍在侧,一同南下。”
“他很信你吗。”
“不敢说信,只是略得刘大人错爱罢了。”张年含着笑,对着州府方向遥遥鞠躬,以示对恩人刘大人敬重。
季青雀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在白鹿书院读书,也没有去问他到底是如何搭上了刘尧的门第,大抵也能猜的出来,她将白鹿书院的大门为他打开,有人会选择求学科考,正人立身,而他却将白鹿书院作为敲门砖,攀附权贵,步步通天。
这样的心思和手段,不可谓不可叹。
而张年看上去确实非常好,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锦衣玉带,进退有度,和那个走投无路地,只能将妹妹卖为奴婢的灰头土脸的小混混,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季青雀对他的选择没有任何看法,既不感到是自己的功劳,也不会感到痛心疾首,那是和她完全无关的事情,她并不关心,也不会有所评价。
她只是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上一辈子,那位她无幸见得的张年,大约并不是这副样子。
就她所知,上一辈子的那位张年张大人是位一片丹心的忠臣良将,在她曾经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个消瘦而严肃的中年人,宵衣旰食,夙夜不懈,刚强至极,唯有在深夜独处时才会流露出几分真情,为了他所无力拯救的天下苍生,对着自己的影子深深地叹息。
书上的名臣大抵都是如此,又是悲愤,又是孤绝,像是杜鹃啼血,像是首阳采薇,极清极正,宁死也不折其节。
季青雀是很佩服这样的人的,自小就很佩服,敬英雄,敬名士,敬天地正气,即便她并不是这样的人,也不妨碍她对他们报以尊敬,或者正因为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才更尊敬他们。
所以她看见这个求名逐利又汲汲营营的张年,内心到底是有些茫然,他真的会成为上一世的那位名臣吗,他真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独支山河的英雄吗。
……会不会因为她的存在,就连张年的人生都又一次改变了。
张年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季青雀开口问他:
“那你来见我做什么。”
季青雀语气平淡如旧,一如他记忆里的模样,张年却不由得笑了一声,如果没有这个冷淡孤僻,却又莫名向他伸出援手的大小姐,他恐怕今天都仍然在泥水里挣扎打滚,毫不夸张的说,他的人生是从遇见她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的。
他曾经想过许多次如何与季青雀重逢,她又会如何看他,也想过那个倦怠孤冷的少女会变成什么模样,而最终,当他终于得以再次立在她面前,无需相求,也无需下跪的时候,也终于一并得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答案。
一个再好不过的答案。
于是他俯下身,深深行礼,才向季青雀朗声开口:“只是来探望大小姐罢了。大小姐还请放心,苇城之事,张年绝不会向刘大人泄露一丝一毫。”
他说的冠冕堂皇,并且满脸正气,如同在说什么大义凛然的话一样,这让季青雀沉默了一会儿,她偏着头想了想,才开口道:“刘尧似乎于你有恩。”
张年也背着手,仰头叹气道:“话虽如此,怎奈大小姐于我有恩在先,所谓好女不嫁二夫,一臣不事二主,这也实在无可奈何啊,岂有弃先恩而顾后恩之理?”
季青雀不为所动,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摇头:“这不是实话。”
“我……”
张年还欲再辩解几句,季青雀却已经缓缓垂下眼帘,虽然本来就是冷淡喜静的性子,但是这样的做派,倒像真是精神不大好似的。
张年便立时住了口,又向她缓缓行了一礼,便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去。
张秀才依然立在院子里,颇有些深思的模样,一见他出来,便立刻投来探寻的目光,张年却哈哈大笑着向他拱了拱手,潇洒地走出了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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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的李州牧与刺史刘尧曾是国子监里的同窗,满朝臣子,出身无外乎国子监和白鹿书院,而白鹿书院的学子又占了大多数,李州牧与刘刺史这对国子监的故人能够他乡重逢,纷纷啧啧称奇,自是一番喜不自胜。
张年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前来牵马的下人,大步流星地走向后院,路边的下人纷纷向他行礼,他看也不看,直奔目的地。
越是走近,内院的淫词艳曲便越是清晰,还离着远远的数十步,浓郁的酒香和奢靡的脂粉气便当头打下来。
一州父母,朝廷命官,竟白日宣淫。
张年眼眸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厌恶,下一刻脸上便迅速挂起惯常的圆滑笑意,他行至屋檐下,恭恭敬敬地俯身唤道:“老师,我回来了。”
片刻后,竹帘后响起醉醺醺的声音:“……回来啦,苇城情形如何啊?”
“灾情并不严重,城中民生已经恢复大半,城防守备也颇为坚固,大抵并不需要老师格外费心。”
他话音未落,竹帘后便忽然响起女人的咯咯娇笑声,柔媚入骨,此起彼伏,醉醺醺的男人声音也带着一丝混浊的笑意:“好,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