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羡慕刘兄啊,到底是去哪里寻来的这么优秀的学生,让愚弟好生羡慕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也随之笑着响起。
“哈哈哈哈,不可说,不可说!”
室内男人女人笑作一团,少顷,李州牧又开口道:“行了,你回去吧,你们年轻人都清高,不爱这个,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也不为难你。”
张年恭谨道:“多谢李大人,老师,学生先退下了。”
他的乖巧恭顺显然让刘尧感到面上增光,他勉强从女人的怀里坐起来,像是一团肉山,他揉着美姬的手腕,一本正经道:“好,你且下去,有事我自会传唤你。”
张年垂下头,缓缓后退,听见竹帘后乐声又起,莺歌燕语,浪声阵阵,还有那李州牧醉极才发出的忘情狂笑:“刘兄,你那学生样样都好,只是也太闷了,把他那妹妹藏的都不肯见人,倒像是怕有人会做些什么一样,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张年猛地攥紧拳头,面色却不变,行至内院门口,他回首望向头顶。高空,阴云密布,闷雷滚滚,遮天蔽日,像是一场暴雨将倾。
像是关于这个世道的,某种不详的预兆,催促着所有人,乱世将至,早寻明主,另作打算。
第61章 北固
季青雀病的无声无息, 甚至起初都无人察觉。
她本来就寡言喜静,垂目静思时,便如一尊白玉的雕塑,连垂落的衣袖都仿佛是一片洁净的幽幽的青瓷, 叫人仿佛能够嗅到供桌上的香灰气味, 旁人心里总有几分怯意, 她身边的人知道她的性情, 也并不轻易惊扰她。
所以直到一日清晨,她照着惯例听张秀才说话, 张秀才正说到新上任的李州牧性如豺狼,绝非善类,对季青雀的沉默他早已习惯了,因此只是掸了掸衣袖,便从从容容地准备继续说下去, 却忽然察觉不不对劲,猛地抬眼,倚在榻上的季青雀已经缓缓合上眼睛,从软枕上无知无觉地滑落了下去。
崔府登时兵荒马乱起来, 府里养的大夫在榻边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密不透风, 争的面红耳赤之后,终于推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出来, 那仙风道骨的老人家一边擦着额头的汗珠, 一边结结巴巴地开口, 说的繁复冗长,深奥难懂, 还是本身就懂医术的张秀才皱着眉听了半晌, 才终于明白他们的意思:
血气不足, 忧思过重,积劳成疾,需要静养。
当下世家女子大都体弱多病,季青雀也并不例外。
她素来脸色都苍白的叫人吃惊,手指冰冷,声音轻柔缓慢,几乎从来不曾大声说话过,但是却很少有人会因此而认为她软弱,大抵因为她漆黑的眼睛里,永远带着那种冰冷又激烈的神色,她近乎是个无可挑剔的主人,不好声色犬马,不好折磨下人,从不举棋不定,也从不优柔寡断,她只是日复一日地翻阅着永远也看不完的书册,日复一日地听着不同人的各种回报,简短地询问,最终坚决而清晰地作出决定,并且无数次以现实为映照,最终证明她决断的始终正确。
跟在她的身后,就好像行在一根细细的弦上,那根线纤细至极,像是随时都会断裂,可是很奇怪的,心里并不感到惶恐,哪怕不知前路几何,也不会有所不安。
也许的因为立在前方的季青雀的身影,纤细,清晰,没有一丝动摇。
所以很少有人会觉得,这样的季青雀真的会有一病不起的那天。
而季青雀的精神到底一日比一日更衰弱了下去,她长久地沉睡,整日里半梦半醒,她说听见窗外有野猫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然而崔府上下,是没有人养猫的。
秦欢也连夜从城外赶了回来,向来刻薄尖酸的人,怔怔地看了季青雀半晌,难得一句话也不曾说。
季青雀很想问一问如今情形到底如何,可是她才刚刚张口,秦先生没好气地打断她:“行了,生病了就安心养病,忧愁什么呢,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没了你天都要塌下来吗?”
语末,他顿了顿,到底还是软下口气,生硬又勉强地安慰道:“那边的事情,总归有我,你懂什么,小姑娘家家的,就知道瞎操心。”
府上的事情很少要她来料理了,云管事,张秀才和秦先生三人斟酌处理,眠雨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只剩下一个承影抱着剑,形只影单地坐在屋檐下的栏杆上,寥落地望着湛蓝的天空。
时光似乎凝固了,她慢慢感觉不到四季的变化,也几乎分不清梦与醒的区别,常常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一整开眼睛,只是看见室内一片安静,橘黄的夕阳正缓缓漫过床榻,淹没她苍白的指尖。
在一成不变的时光里,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是不同的,那来自千里万里之外的,黄沙之上的奇怪礼物,会一次又一次地将她紧闭的房门叩开,像是在一遍一遍地提醒她,四季依然变换,草木岁岁枯荣,那扇门后面,还有一个不断前进的全新的世界。
有一次送过来一只铃铛,小孩子拳头大小,镂空的黄金铃,造型古朴,风吹过,会发出很清脆空旷的声音。
张秀才翻书细细查过,才确定这是一支游牧民族驱邪镇魂的铃铛,这支铃铛年头已经很久了,不知道曾经辗转过多少人的手,悬挂在多少人的窗边,一遍遍在晚风里悠悠作响,驱走他们的恐惧与惊惶。
眠雨便将这支铃铛挂在床头上,季青雀半梦半醒之间,还能听见那支悠悠的风铃,叮叮当当,袅袅不绝,哪怕在最深邃的梦境深处,那一无所有的高楼之上,也有这支若隐若现的铃声悠远地追来。
季青雀甚至有种奇怪的错觉,也许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上辈子,也没有什么胡人南下,那个在她眼前变成火海的国都,整个山河都在铁蹄下化作齑粉的记忆,其实都是一场荒诞而怪异的梦。
她所应当拥有的,所一直拥有的,本来就是这种漫长安稳的生活,不知愁苦,不知忧惧,不必操心任何事,不必考虑生与死,就和她所被教导的,也习以为常的那样,温柔天真地坐在雕梁画栋的闺阁里,等着一个人来爱她,护她,永远都不需要懂自己是多么愚蠢自大,多么无能无知,不知道一场狂风暴雨打来,自己的命运就会和整个国都一起,在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
梦境沉沉如深潮,漆黑安静,最深处只有她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喃喃地,自言自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