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苇城城墙下,熊熊的昏黄篝火中,许多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聚集在一处,听发须皆白的说书老人说话,他说传闻蓬莱漂浮在九重天之上,四方八面皆是云海,只有青鸟往返其间,沟通音信,而西王母出行之时,也是青鸟作为西王母的使者,先一步降临,这本就是一种祥瑞之鸟。
这个带有强烈神话色彩的故事极受人民喜欢,于他们而言,黑旗上的青色的鸟雀自然也是传说中祥瑞的青鸟,更何况这支举起黑旗的私人武装,又的确如鸟雀般灵活快速,行进如风,
对大多数人来说,青雀军都是一个更加简单易懂的名号,不仅一眼便能看懂,更饱含了所有人都未曾说出口,却根治在每个人心里的深深愿景。
他们发自内心地希望,这支于异军突起,于乱世里举起黑旗的军队,真的会那个如说书老人描绘的那样,只带来祥瑞美好的消息。
于是正如神话传说里沟通音信的青鸟,青雀军这个名号越见响亮,南来北往,将全新的消息随风传遍四方,许多人听到了这个消息,纵使半信半疑,依然拖家带口向苇城而来。
虽不能入城,但是平原广阔,外城平坦,日日夜夜都有城卫严阵以待,一旦有人闹事便立刻上前缉捕,如此多形形色色的人聚居于此,乱中有序,又筑有高墙,掘有深井,渐渐的,竟然成了一片苇城城墙之外的外城一般,而苇城内的住民也不再畏惧城外的流民,时不时有小商贩挑着担子前往外城售卖,赚的盆满钵满,其余人见他满载而归,也眼急心热,纷纷出城谋财,一道城门,两方百姓,人潮涌动,熙熙攘攘,隐隐约约中,竟然显出几分从前的繁荣景象。
刘师爷原本见崔家声势甚隆,行事越发张扬,不似商户行事,仿佛一夜之间便变了心思,另有所图了起来一般,他静观了数日,心中已经有了退缩之意,只是他也知道自己与崔家牵扯太深,骑虎难下,又不敢对孙大人明言,到底只能硬着头皮,装聋作哑,默认崔家行事,只是后来又见内城外城一片祥和,四野安分,心里那点儿惊惧惶恐也渐渐消散,又想如果崔家真的要行大逆不道之事,他既无力阻拦,而与崔家牵扯甚深,恐怕事后也难以自证清白,正所谓上了贼船,身不由己,万般无奈之下,刘师爷一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横竖都是个死字,一条路走到底也就罢了。
如此想来,他反而放下心头枷锁,转身便以官府名义征召人手,一门心思投入安置流民,建设外城的工作里。
他自认是被逼上梁山,一介穷酸书生,如今居然被逼的屈从贼寇,满心都是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无奈凄凉之意,但是他于政事上本来就颇为老练,又一贯爱惜民生,老百姓见他青衫布衣,又容貌清瘦,一看便是两袖清风的好官,反而对他交口称赞,还有那不知事的,竟然口称他为青天大老爷,朝他三跪九叩,吓的那日正翻看人员登记名册的刘师爷原地跳了起来,连声道非也非也。
后来传扬了出去,又是另一番美谈。
一日,城门才开,天光破晓,枯黄的草叶上凝了细细的寒露,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停在了苇城的城门。
驾车的中年人衣着朴素,翻身下车,向守城的城卫殷勤道:“大人,小人是崔家的下人,曾经侥幸得了主人恩典,得以外放出去,前些日子听闻苇城有乱,才匆匆赶回来,想要回来助主人一臂之力……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那城卫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眼,噗嗤笑了一声,嘲讽道:“你这人倒是能说会道,什么叫想助主人一臂之力,不过眼见世道大乱,心里害怕,想要回来攀附旧主罢了!”
那中年男人也不反驳,只是赔笑躬身道:“啊,大人明鉴,小人实在是……”
那年轻的城卫打断他,不耐烦道:“好了,少说废话,路引拿出来,去后面排队等着,不然,哪怕你是天王老子,嘴里能说出花来,也别想进城!”
中年人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向那城卫的手里塞了一个小袋子,又规规矩矩地向他又行了一礼,言辞恳切:“请大人听小人一言,小人皮糙肉厚,倒是无妨,但是这车里都是女眷,长途奔波,身体又弱,还有一个小女儿,如今正生着急病,就等着回府治病,半点耽误不得……不如这样,我与崔府的张秀才有过几分交情,还望大人请他出来一见,便知小人所说俱是实话,绝非什么逃难的流民之徒。”
年轻的城卫掂了掂手里的重量,心里咋舌,又想着那张秀才,一袭轻衫,折扇翩翩,委实是风流倜傥,与他们满脸劳苦相的刘师爷简直是两个极端,一看便知道是得重用之人,他想到此处,倒是高看了这个一副老农长相的中年人一眼,他下了决定,面上仍然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斜了对方一眼,沉吟片刻,自觉吊足了胃口,才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看你大老远回来,又携家带口的,我便找人给你去问问,你就在这里等着,别想混水摸鱼溜进去,我好话说在前头,我愿意当这个好人,可是他愿不愿意来见你,那我说的可做不了数!”
那中年人立刻喜不自胜,连声道:“多谢大人!”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张秀才便匆匆前来,见了那神情殷切的中年人,张秀才那张俊秀斯文的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神情,他快步走上前,对那中年男人急急开口道:“竟真是你?多年前一别,没想到竟然还有再见的一天,你如今可好,家里可好?”
“好,好,我样样都好,只是心里一直挂念着老爷,”那人脸上也泛出一丝笑意,人却仍然唯唯诺诺道,“家里倒是出了些事,实在不好解决,只好又来投奔老爷与大小姐,实在无颜见人啊!”
张秀才瞳孔深处微微一缩,脸色却不变,依然笑容满面道:“好了好了,这些话留着回去再说,大小姐也一直很想见你。”
话音未落,张秀才便拉着这中年人的手,对城卫指了指,道:“这的确是我崔家之人,多谢诸位来报,不然不知他还要在外受几日冷落折磨,小生日后,必有重谢。”
其他人见了这一番旧友情深,心中早已信了十分,哪敢再受他大礼,连忙避开,还有年轻的城卫还想检查车内,被其他人连忙挤到了后面去,一群老兵油子恨铁不成钢地想:
这都是哪里来的愣头青,当着张秀才的面就查人家兄弟女眷的车,岂不是当场打张秀才的脸吗,云管事和蔼可亲,可是这小白脸一看便知是心胸狭隘之人,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日后被他回去在刘师爷面前告上一状,在场所有人恐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天色尚且早,天空还泛着微微的薄灰色,远山的轮廓在晨光与白雾里若隐若现,街上人烟稀少,马车的车轱辘碾在青青的石板街上,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微响声,张秀才与中年人一前一后,并不多言语,只是静静行过一段路,街角的偏门处早已有人等候,一等到马车进门,便快速地将侧门合上,崔府里也颇为安静,除了几声鸟叫,便只有马车行在车道上的响声,一路默然无声,终于行到了正堂下。
正堂之上,灯火通明,左右下人容装整肃,垂眉敛目,屏气凝神,季青雀独坐正中,眠雨伺立在侧。
肃穆华贵,不敢直视。
那中年男人乍见到季青雀这副的模样,方觉得和记忆里不大相同,一时竟有些不敢行礼,迟疑片刻,他身后的马车里却忽然掀开帘子,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连滚带爬地冲下来,哭喊道:“大小姐,大小姐,救救我们二小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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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下人都一一有序退下,偌大的正堂转瞬只剩下季青雀和眠雨两人,眠雨这才快步下了台阶,将伏在地上抽泣的红玉扶了起来,那一边,马车的帘子被再度掀起来,一身素衣的季青珠被崔羽扶着下了马车,季青珠站稳之后,又伸手去扶母亲孙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