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连这点儿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人只是埋头狂奔,在山林中狂窜,身后的追杀之声越来越近,那个小兵似乎也感觉到不妙,停下步子四处张望,将谢晟藏进一片土洼中,飞快地将草叶撒在他身上。
谢晟模糊的视线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用嘶哑的声音说:“……是你。”
那个小兵高瘦黝黑,表情麻木,正是几年前在盛京见过的张小胖的书童万里,他和谢景曾经帮他断了仇人的一条腿。
他不是应该和张小胖留在盛京吗,怎么会到战场上来?
那个小兵用手指刨着土坑,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成黑色,可是他神色漠然,好像不知道疼痛,也看不出来悲伤,他只是低声地说:“小侯爷,我早就在兵营里看见你了,只是你没有看见我。”
谢晟眼睛一阵阵发黑,却拼命地不肯晕过去,凝神听他说话。
“我跟我家少爷来的。我家少爷,听说你上战场了,他也跟着偷跑出来,分了个文书的职位,只是他没什么本事,运气也不好,第一次上战场就死了,乱箭射死的,死之前只来得及叫我一声万里。”
他声音越来越低,脸上却像是戴了一张厚厚的面具,像是所有的情感都被榨干净,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我背着他跑了三十公里,想求人救他,他开始还在我背上喘气,后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跑的越来越快,终于遇见一户人家,我给他们跪下来,求他们救我家少爷,那家人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对我说,小兄弟,早就死啦,人都凉透了。”
“我背上全是我家少爷的血,黑红黑红的,洗了好久,也洗不干净。”
“我家少爷的尸首我托人送回去了。我不想回去,我想多杀几个人,给他报仇。”
“小侯爷,你比我家少爷运气好,不然我怎么会这么巧和你一起行军,又刚好从尸体堆里看见了你。”
“小侯爷,别死。我走了。”
万里将腰上剩余的食水药粉全部放在谢晟的手边,扒下谢晟的甲胄和长剑,穿在自己身上,转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追杀之声渐渐远去,开始还能听见喝骂,后来连这些声音也没有了。
谢晟孤零零地躺在土坑里,看着空荡荡的天上,他身的血迅速地流出,渗透身下的泥土。
张小胖小时候真的是个圆滚滚的团子,爱哭又傻气,偏偏又满腔正义,常常一时血涌地为别人出头,结果变成他自己被打的满头包,还要谢家兄弟来救他,后来长大了,一副好皮囊的翩翩少年郎,可是骨子里还是一样傻气。
他想起那个傻乎乎的张小胖趴在书童万里的背上,万里不顾一切地拼命地往前跑,张小胖的尸体却在他背上,一点点,悄无声息的,凉了下去。
天上开始下雨,一滴滴落下来,铺天盖地,像是要把一切淹没。
谢晟不怕死,他怕死他就不会来这里,他知道他身上流着谢家人的血,谢家人的血就应该流在战场上,战死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早就欣然接受这样的命运了。
他一直这么想。
所以他一直没能发现自己的浅薄
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他没有死去,而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呢。
片刻之前的战场上,他想和他们一起死了也好,可是他们不许他死,那些人拼命地为他开道,他们大喊着小侯爷走啊,小侯爷你要给我们报仇。
无数张陌生的,熟悉的脸,其实也不是多亲近的关系,这里面有谢家的嫡系,也有一无所知就被李严送上死路的倒霉蛋,他们也未必真的有多佩服他,背地里不知道说过他多少坏话,可是到底也曾在出征的夜里共饮过烈酒,在火光里醉醺醺说起家乡的亲朋和死去的故友,他们前仆后继的拦在他面前,争分夺秒地把他从绝境里一次次抢出来,争先恐后地代替他死去。
他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想,这样的世道里,如果真的有人应该去死,总该是他这样的人先死,而不是像张小胖那样柔弱的傻瓜,也不该是那些大字不识的笨蛋。
要赌命就该先赌他的命,要流血就应该先流他的血,他觉得这才是正确的事情,可是这种正确本身只是一种傲慢,最终他流了血,却没有死去,死去的是别人,成千上万的脸在血与火里对他嘶吼咆哮,快走!
他的血和旁人的血其实没什么两样,一样无关紧要,哪怕生生流干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被出卖的战场上,所有人的尸骨都会埋葬在这里,被大雨冲刷干净,孤魂野鬼徘徊荒野,却仍然在某个春闺人的梦里悠悠微笑。
只有他这个半死不活的灵魂,尚且苟且偷生。
他喝雨水,吃虫子,在泥泞里爬行,不顾一切,不肯死去。
他要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
共饮过的每一滴酒都滚烫,在谢晟已经流尽血液的血管里如烈火燃烧,在以仇敌的血浇灌之前……将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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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声簌簌,谢晟声音平淡,被出卖,战败,被救,有人替他引来追兵,还好他运气不错,被路过的猎户所救,他在这家修养了一段时间,到终于能够起身之后,便动身离开。
三言两语便全部说尽,其实他总还想再说些什么,说说通敌叛国的李严,说说那些一无所知便死去的人,说他怎么在泥坑里睁着眼睛不肯闭上,任凭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许多许多的事,他这一路上迢迢路远,总该有那么多的事情应该向人诉说,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忽然发觉,他其实并不是想要倾诉,并不是想要被理解,也并不是为了寻求他人出谋划策,他只是很想和季青雀说说话,没有任何理由,也不报以任何目的,随便说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到哪里就说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