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换到今朝,那又是另一种光景。
多年前太傅季观能够结束乱世,拥立嘉正帝李平为帝,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众望攸归之人,又有先帝托孤手谕为依仗,再加上他私下联络各地世族,奔波操劳,极尽平衡之术,才终于迎立新帝成功,只是他自己也忧思太过,心血干枯,仅仅在嘉正帝继位半年后,就溘然长逝。
现今能够承担起这一角色的,本应该是季观的儿子季宣,季家是世族领袖,又是士子之师,季宣的名望虽然不如他的父亲,却同样不容小视,而按照往年岁月的光景来看,一旦得到季家的支持,那么天下间,恐怕多的是闻风俯首之人。
可惜,卢阳王狠辣,见季宣不肯为他矫诏,竟然不顾世人唾骂,将其毒杀,杀季宣一人,或许尚可挽回小,可是世族失去头领,士人失去楷模,群龙无首,却终究会让天下大乱。
天下需要一个皇帝,而现在,一个让人惊异的局面摆在所有人面前,天子无子,国无储君,无人可称正统,那么凡有李氏血者,便都是正统。
实在是,数百年未有之乱局。
世族各谋其主,各州民心变动,李州牧自然不会落后,横竖宛州富庶,他手里握着这张牌,谁也不能不掂量他几分。
因此,他志得意满,他心安气足,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如果在自己这片宛州的河山里,也有李氏宗族呢。
……甚至,如果有圣旨呢。
心念百转,李州牧舔了舔嘴唇,雨水落在干裂的唇上,隐隐有些发痛。
他不觉得那是继位的诏书,即使是,如果没有足够的世族拥戴,也可以轻易被指责为矫诏虚言。
老百姓懂什么正统,懂什么大义,世族说是,你就是,说你不是,你是也不是。
而他,手握兵权,一州主官,他妻子的母族,母族的姻亲……盘根错节,自是一方势力,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几十年前,季观做过的事情,他未必不能再做一次。
只要他能够从这里出去。
而李州牧扪心自问,哪怕在无数弓箭的包围之中,他并不觉得对面这个女人,敢杀自己。
一个这样年轻的小姑娘,能做什么事呢,读书读傻了,想要充英雄好汉,虽然少见,倒也不难见到,可是真要她们杀人,哪怕把刀架在脖子上了,她们也未必敢动手。
他可是州牧啊,堂堂朝廷命官,杀他就是谋逆!
所以……
雨水噼啪打在枝叶上,亭中的季青雀手指微勾,轻声道:
“既不肯跪,那便是谋逆。谋逆之人,尽可诛之。”
随着年轻女子手指的徐徐抬起,无数闪着寒光的箭簇整齐划一地随之移动,从上而下,寒光凛凛,终于随着她指尖的停顿,集中到李刘等人身上。
无数闪着冷光的箭锋,杀意渗着后颈刺进皮肤。
李州牧不知不觉额头渗出冷汗,一颗颗大如黄豆,后背已经湿透。
不可能的,他对自己说,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她一个小姑娘,真的敢杀朝廷命官吗,简直可笑……
季青雀说:“放……”
“李兄,勿害我等啊!”
李州牧愕然转头,平时总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刘尧已经跪了下去,头低低地伏下去,抵着手背,一双眼睛侧过来,焦急地盯着他,咬着牙,满头大汗。
而他身后,原本披坚执锐的士兵不知何时,已丢下兵器,跪倒一地。
一时间,满地匍匐之中,竟只有他一人个人尚且站立。
“你……”
他脑子一片混乱,轰轰作响,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身着官服,带着人马,为了改天换地的泼天富贵而来,可是最终,所有人都倒戈相向,跪地臣服。
他隐约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和他想的不一样。
下跪的不该是他啊,他还要仿季观之事,成千秋大业啊。
这时雨似乎大了一些,噼里啪啦地打在亭子的乌瓦上,轻轻重重,清晰悦耳。
“要下雨了,”季青雀轻轻说。
没错,她不可能真的放箭的。
“不要射偏了,伤了旁人。”
刘兄怎么忽然这么蠢,被几句话就哄的怕了?
杀朝廷命官?荒唐!她哪怕杀了他又有什么好处?自古以来,哪里有女人真的争权夺利,竞逐乱世的?
“放箭。”
平静的声音,好似冷冷的,溅碎的冰雪,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