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烈至极。
李贤自认亏欠季平山良多,故而下令封季家为天子之师,历代子孙但凡称帝者,皆需对季家家主执弟子礼。
这段开国历史连大齐的三岁小孩儿都知道,季平川于火海从容焚城而死的气节更是让无数读书人心驰神往,赞叹不已。
嘉正帝苦笑一声,这叫他如何开口,季家为了李家江山满门忠烈,若他真欺负他季家的一个小姑娘,怕不是还没走出洗墨池就已经被天下士子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了。
这小姑娘真不好惹。季宣这么个老实人,怎么会养出这么个女儿?
嘉正帝心里无奈,便听见他姐姐一声不甘心的声音:“纵使如此,好好的节日,你弹这样悲壮的曲子,本来就居心不良。”
……哎哟喂。要不是瞧着自己是堂堂九五之尊,大庭广众之下,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大概率会被御史用厚厚的奏章砸脑袋,嘉正帝差点想捂脸跑了算了。
果然,那个迎风便可以飘然而去的季家姑娘直直盯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不见底,她一字一句,轻柔地说:
“陛下,季家当年焚城之时时,城中还有他十四岁的女儿,没有粮食,饿死的。长公主令臣女奏乐取乐,公主之命,不敢不从,只是臣女想起那宁死不肯出城逃走,发誓陪父亲坚守泗城的那位季家先祖,心里到底觉得惭愧。”
嘉正帝左等右等,身边的人偏偏都像是忽然哑巴了一样,最后他只能自己硬着头皮问道:“惭愧什么?”
季青雀轻轻叹道:“惭愧自己贪生怕死,竟忍辱偷生。臣女无德,辱没季家良多。”
嘉正帝冷汗都下来了。
他本想打个马虎眼,糊弄成女子后宅玩笑之事,但是她这句话一说出来,立刻就变成他这个皇上纵容姐姐逼迫功臣之后,死这个字可太严重了,有才名有风骨的清流嫡女,飞扬跋扈的皇帝长姐,两厢对比,他这是又要被天下士人骂的狗血淋头的节奏啊。
一想到那些雪片似的洋洋洒洒的奏章,那些膀大腰圆的御史会怎么一天三顿饭地骂他,骂的他仿佛是个愧对列祖列宗的昏君,不冲上尧山去跪祖庙磕两百个响头就对不起天下苍生,嘉正帝顿时眼前一黑。
他余光瞟见安乐长公主还要说话,立马对吴无忧使眼色,吴无忧脸色一僵,苦着脸叫人上去捂住安乐长公主的嘴,将呜呜乱叫的她快速地拉了下去。
嘉正帝长出一口气,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一睁眼发现眼前还有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望着他,又是一僵。
他咽了咽唾沫,摆出最和善慈祥的表情,宽慰道:“倒也不必如此,孤与你父亲虽为君臣,也为师生,更是朋友,你也可叫孤一声伯父。”
小姑娘垂下眼帘。
嘉正帝鼓足勇气,再接再厉:“安乐长公主……她性情不拘小节,与盛京诸多人事还有些不适应,我知你聪慧宽和,不要同她计较。”
小姑娘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有戏!
嘉正帝精神一振,继续道:“安乐长公主虽然喜好玩笑,但此事她确实有些不知分寸,孤自会罚她,侄女莫要伤心了。”
嘉正帝满怀期待地看着季青雀,幻想着她立刻喜笑颜开谢主隆恩,御史冲着他对得起小姑娘的份上可以少骂他几句。
结果季青雀只是朝他行了行礼,眉毛尖都没动一动,还是那张清艳素淡不动声色的脸庞。
嘉正帝急的满头大汗,绞尽脑汁,张皇后出声笑着说:“季大姑娘受了委屈,自然不愿理你,你还说那么多,平白惹人家生气。”
张皇后又扬眉微笑:“好姑娘,我一见你便喜欢,听了你的琴,更是心里感慨,思前想后,刚得了一件东西,正好送你。”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圈白玉镯,这白玉镯白如雪,偏生上面还浮着几段水墨般的细线,隐隐如山水白描,美不胜收。
季青雀要推辞,张皇后笑着摇摇头,一面将镯子替她戴上,一面笑道:“我也不算送你,不过是替镯子寻个主人,你可要善待我这支镯子,磕了碰了,可别怪我小气。”
季青雀端端正正行了礼,道:“多谢娘娘。”
“行啦,都愣着干什么,继续奏乐!”张皇后回过头,笑着看向众人,一边对嘉正帝使了个眼色。
嘉正度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他生怕另起事端,屏气凝神,一步步往后,见无人拦他,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有张皇后坐镇,又有孙氏这些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花神宴的气氛少顷便热络起来,大出风头的季青雀却悄然离席,眠雨还要跟上来,被她淡淡看了一眼,便自觉留在原地。
季青雀慢慢往前走,行至灯火黯淡处,立在一处池边,静静眺望着夜色。
她自小便很喜欢弹琴,也弹的极好,可是后来她嫁给了谢晟,一个贞烈的寡妇,是不能弹琴取乐的。
那把叫春融的古琴,便尘封在仓库里,后来大约也随着烈火同她一道烟消云散了吧。
她最后一次弹春融,恰好也是个春天,三月或是四月,她院落里的海棠刚刚吐蕊的时候。
她在家里,要准备嫁人了。
天子称她贞烈娴静,可为谢家妇的圣旨供奉在高堂之上,满盛京的人纷纷赞叹,说不愧是季氏女,竟得天子许婚,真乃荣宠无限,令人艳羡啊!
季青罗听见过一回,她气的脸色铁青,当即让下人抓了那人来掌嘴,回来便被罚跪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