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许婚,自然是喜事,天底下最大的喜事,是季家的光荣,全家人都要喜气洋洋地给家里的大姑娘筹备婚事。
而此时谢晟尸骨未寒,谢家阖府上下,愁云惨淡,素服麻衣,门前的白灯笼悬满长街,足足一千盏,昼夜不灭,想引他们谢家的好儿郎魂归故里。
指腹为婚,素未谋面,十八年岁月,一朝生死相隔,一个是侯爵世子,一个是太傅长女,一家丧事惨白,一家新妇红妆,两两相比,未免凄凉。
季青雀那时已经不再哭了,兴许是眼泪都流干了,她只是整日里倚着窗出神,脸色苍白,犹如幽魂。
季青珠整日里都陪着她,也不说什么话,就像个小尾巴,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两姐妹可以相对而坐好几天,一句话也不说,任凭空气里尘埃飞舞,日光随着时间一点点沉下去,漫过繁复的雕花窗框。
然后有一天,季青珠忽然捧了一壶清欢酒,放在她面前,眼睛眨呀眨,说,大姐姐,今天是花神节。
季青雀缓缓地看向她,青珠是个圆润的女孩子,非常天真,或者说有点傻气,季青雀甚至不太确定她明不明白她的大姐姐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会有怎样的人生。
季青雀那时心里忽然有些妒忌,后来想起来,那比起妒忌其实更接近愤怒,她想凭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才去,只有我要嫁给一个死人?凭什么是我?凭什么……不是你。
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季青雀立刻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她惭愧的几乎无地自容。
试图将自己的悲惨命运转嫁给无辜的旁人,是多么可耻的行为。
她看着青珠天真的脸庞,发干的嘴唇动了动,她苦笑着说:“……对不起,青珠。”
季青珠摇了摇头,虽然她大抵并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会忽然对她道歉。
她只是看着季青雀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大姐姐不要道歉,大姐姐永远不用对我道歉。”
季青雀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既然今天是花神节,青珠,想听点儿什么吗。”
那天她到底给季青珠弹了什么曲子,季青雀早已忘的一干二净,可是黄昏里专心听她弹琴的季青珠的侧影,却牢牢印在她的记忆里。
在高楼上的那段寂寥黑暗的岁月,她便是依靠着这些细碎温暖的小事,度过了漫长的十年。
而今日,她不过十六岁,与姐妹继母来宫中赴宴,真是个美丽至极的夜晚,姐妹密友欢聚一堂,桃花馥郁,灯花璀璨,微黄的灯影映照在湖中,与月色交相辉映,是十六岁的少女永不褪色的记忆里的夜晚,想起来便会嘴角带笑。
可是那不是季青雀。
她不是春天般的少女,只是一个死而复生的鬼魂,为了不再次被送回坟墓里,而绞尽脑汁苦苦挣扎。
她望着湖泊,怔怔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猫叫,一声,又一声,四方八面都是高高低低的猫叫声,又尖又细,听的季青雀头皮一麻。
猫在传说里总是与鬼魂相连,季青雀一刹那几乎怀疑是阎罗地狱里的鬼差要抓她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回高楼上?回火海中?
不,她不回去,她不愿回去,她再不要任人摆布,她再不要按着别人的意愿度过一声,她要重新活,她要好好活。
她再不要像从前那样,独自对着牌位,在高楼上,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
季青雀摇着头往后退,一步,一步,又一步,脚下忽然一滑,她惊叫一声,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水花声清晰响起
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季青雀不由得往前一扑。
“我说,”清朗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微微有些苦恼的样子,“我们两个为什么每次见面都这么奇奇怪怪的?”
季青雀骤然睁开眼睛。
“别别别,你冷静点儿,我退就行了,你别动,后面就是水池,你掉下去了我还得捞你上来。”
谢晟急了,一边表明自己没有非分之想蹭蹭蹭往后撤了一大截,一面小声嘟哝着:“上次你也没这样啊……”
季青雀只是远远地,静静地望着他。
谢晟挠着头,无话可说。
他觉得这姑娘真是稀奇古怪,一点儿也不讲究,上次一上来就是摸啊抱啊,吓的他回去做了两天噩梦。
今天一看,还是她,在高台上抚琴,万众瞩目,谢小侯爷没什么音乐天赋,弹琴弹的像杀猪,他爹恨不得抓起琴砸爆他的脑袋,谢小侯爷还能死死抱着他爹的大腿喊,爹你冷静一下,这把琴真的很贵的,三千两啊,你换个便宜点儿的行不行,砸坏了也不心疼啊!
可是就是这样他也知道,季青雀确实厉害,人漂亮,琴也弹的好,怪是有点,不过人无完人嘛,就像他不会弹琴一样,季青雀奇怪一点也没什么。
他听着有几个世家千金在窃窃私语,季大小姐真是厉害,弹琴弹的好有气势,真是了不起。
谢晟就想,了不起吗,确实,可是有气势吗,一点也不啊,她们难道没看见吗,她明明伤心死了。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眼睛里没有泪水,却像是哭了一样。
奇怪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