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阳王微微一顿,这才偏过头,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眉目苍白,眼神深沉,眼珠颜色漆黑,看不到底,直直地,无躲无闪地望着他,那种眼神让他响起某种淬了火的刀刃的光。
确实不是什么司空见惯的闺阁千金。
卢阳王笑了笑,说:“既然你们姐妹三人团聚,本王便不再做那个不识趣的人,这千红亭风光极美,你们可以好好欣赏一番。”
“恭送王爷。”
“恭送王爷。”
那袭紫蟒袍消失在夜色里,季青罗拍了拍胸口,喃喃道:“原来卢阳王是这样的啊,我可真没想到。”
“是的,化成灰我都认识。”季青雀喃喃。
这是什么意思?季青罗眨巴眨巴眼睛,想刨根问底,又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她只是哼了一声,越过季青雀,把季青珠拉起来,问:“老实交代,这么跑到儿这儿来的,玲珑呢?还有,你怎么认识的卢阳王?”
“我闻到一股花香,找过了,我让玲珑去找你们了呀……我来的时候那个人就在这里了,他没有说他是卢阳王啊。”季青珠一条一条地回答,一本正经地。
她只是不大通晓人情世故,并不是真的愚蠢,季青罗见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只好又叮嘱道:“下次别乱跑,遇到不认识的人少说话,等我们……我来找你,明白了吗?”
季青珠笑着点了点头。
一侧的季青雀心思却渐渐飘远,卢阳王吗……等到两年后当今圣上病死,卢阳王就会成为下一任天子。
第12章 继母
卢阳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也是嘉正帝唯一在世的皇叔,和生性多疑阴晴不定的先帝,不喜政务耽于享乐的嘉正帝相比,他简直称得上李家的一股清流,少有壮志,礼贤下士,文武双全,几十年来颇有贤名,后来嘉正帝病死,又无太子,便由卢阳王继承大统。
即使明面上不说,但是大多数人心里都对这位文韬武略的天子寄予厚望,满心期望这位贤明的皇帝为他们带来一个全新的太平盛世。
所以后来卢阳王弃宫南逃时,才那么让人难以置信。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一生穷困潦倒的穷酸秀才尚且有城破后投水殉国的骨气,他作为锦衣玉食的皇室子弟,却弃天下苍生于水火,不顾满城百姓,带着妃嫔和城里的大批守军南下,让满城百姓毫无防备以血肉之躯直面汹汹而来的残暴敌军。
如果不是因为他如此怯弱畏战,大齐山河辽阔,人口众多,未必会如此迅速地兵败,节节败退之下山河沦丧,最后甚至连盛京都沦为一片火海。
简直是畜牲。
季青雀攥紧了手指,骨节发白,她想起古老华美的帝都一夜城破,铁蹄畅通无阻地踏破幽幽青砖,手起刀落,人头滚滚,男人被杀死,女人被搜出来,孩子被串在刀尖上烧死,尸体堆叠,满是烧焦的腥臭,杏花微雨佛寺千重的盛京刹那间沦为火海,到处都是惨叫与笑声,慈眉善目的佛像在火种化作灰烬,犹如人间地狱。
如果上辈子的最后时刻,她没有听错,那么谢景还活着。谢家军还未亡。
谢家军是不败的。
可是不败,也已经是败了。
季青雀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并非一个热心国事雄心壮志的人,上辈子困于闺阁,整日里不过看书写字,伤春悲秋,人生里最大的悲伤不过是门前的海棠花又落了,以为那些“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诗句只存在与书里,与她这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永远不会有一丝关系。
她那时真的太过愚蠢了。
可是愚蠢并不是她的过错。
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世族女孩子,从小到大不过按着前人定下的规矩过活,宴会上要斗诗,便要学习诗词歌赋,女子要知情识趣,便要学一样拿的出手的乐器,要懂得相夫教子,刚会说话就要学习人情世故,把京城里每一家的人口与关系都记的清清楚楚,然后在某一天被家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换取一种朝堂上的联盟或者作为一种失败后的赔罪,之后若想要过的好些,她们还要拼命生个儿子,那些有了姑娘的,便把自己前半生学会的这些东西倾囊相授,教给自己的女儿,一代又一代,所有人都是这样度过一生的。
她们许多人终此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四方天井,她们甚至不知道天空比她们想象的还要辽阔,不知道盛京的风调雨顺之外还有茫茫黄沙万里冰川,不知道她们随手丢掉的一件耳环便买的下一家人的命,不知道在她们在明媚春日宴饮谈笑的时侯,边关那些将士正在染血的土地上拼命抵挡敌军南下,他们悄无声息地死去,肚子里一半是粗粮一半是泥沙,到死都没吃过一口白米饭。
她们不需要操心这些,因为没有人教过她们。
大齐太平了太久了。
所以权贵们忘记了,百姓们忘记了,武勋忘记了,文官忘记了,男人们忘记了,女人们忘记了,所有人都通通忘记李贤揭竿而起时是怎样一个白骨千里人竞相食的残酷乱世,忘记了季平山为何要举族入世,忘记了盛京底下埋着几十万尸骨,他们睁着眼睛躺在地下,几十年几百年,看着春雨滚过黛色屋檐,冬雪拂过路人眉间,看着所有人都终于忘记他们的牺牲,在他们的尸骨上无忧无虑地欢笑,仿佛太平盛世会永远持续下去。
这不是她的过错,她只是太过愚蠢了。
愚蠢从来不是过错,不承认才是。
季青雀盯着自己纤长细白的手指,这么无力的一只手,这只手从来没有提过比笔更重的东西,如果乱世到来,她能做些什么,她能护住自己吗,她能护住季家吗,她能护住盛京里那些拼命挣扎却还是被拉着头发拖到街头的女人,和双眼血红地朝着敌军冲上去却被轻易砍下脑袋的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