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然留下茫然垂泪的众人,不知身在何处,忘却今夕何夕,犹如一场黄粱大梦,醒来一切都是空茫。
欢喜是空,悲哀是空,一切繁华都是过眼云烟,一切执念都将杳无音信,人世好似长乐宴上歌者唇边的那支短歌,任凭如何婉转动人,如何凄切悲凉,曲终人散后,都终将无可追寻。
这人世竟然是如此的空空如也,这如何不让年幼的季青雀嚎啕大哭呢。
于是在进入白发楼的那一刻,她便意识到这是一场对长乐宴的重现。那苍凉悲哀的歌者的声调里尚且带着那逝去的古国的回音,幽幽地回荡在宛地的土地上。
所以她很愿意去看一看传闻里的金风玉屏楼,因为白发楼是崔徽的手笔,金风玉屏楼是崔明臣的作品,崔明臣是崔徽最重用的几个人之一,两者之间,总该是一脉相承的吧。
可是当她从泗城归来,想去赴三天前的邀请,在金风玉屏楼的几步外,却最终只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失望。
隔着车帘,她远远地听见那雕梁画栋的高楼里的丝竹与笑声,涌出来香粉气几乎让人窒息,有行人驻步,羡慕地感叹着这场传说中的宴会的奢华淫乐。
她不愿再看,也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必要了,她将帘子放下,隔绝了轻薄的香粉和行人不绝于耳的赞叹,淡淡地说:“回府邸吧。”
又告诉眠雨,不用再打探那个叫崔明臣的人了。
眠雨眨巴着眼睛,很有些困惑。
季青雀说:“不值得。”
我本以为那会是我的对手,但是,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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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崔府,她便提笔给季淮写了一封信,说她带着两个人,从苇城走到了泗城,路上遇到了很多事,很有趣,阿淮你也可以来,我会亲自前来迎接。不会有任何危险。
这还是她第一次回信,她很难得会忽然有想说些什么的想法。
崔云俯身从眠雨手里接过信,以他的身份,崔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管事,和季青雀同样是使奴唤婢的人,本不必去做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可是他却偏偏对季青雀的每件事都亲力亲为,他拿着信,白白胖胖的脸上依旧带着往日的笑容,他很和煦地说:“大小姐,你不愧是老爷的外孙女呢,老爷年轻时也曾经一时意气便下海斩鲸,您这一点真是和老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说话似乎总是带着一种热情的恭维,讨人喜欢,又叫人不由得警惕。那种奇异的敌友难辨,像是裹着蜜糖的刀子。
季青雀看不懂他,她常常觉得白胖包子的馅里裹着的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危险又不可信,可是她却也并不在意,像她这样的人,并不该去做揣度下人想法这样的事情。
她要做的只是去使用他们。
于是她平和地问:“我可以去见外祖父了吗?”
“这是自然,大小姐,您怎么会这样问呢,您只要想要,随时都可以见老爷呀!”崔云惊讶地说。
季青雀并不管崔云略显浮夸的表情,她缓缓点点头,开口:“好,我现在就想去见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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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人的口中,崔徽比起商人,都更是个放荡不羁的侠客,快意恩仇,豪侠尚义,可是在季青雀眼里看来,他却更像个枯朽的老僧,头发花白,消瘦的脊梁依然挺直,依然撑得住天,脚下深深扎根在泥土里,枝叶稀疏,地底下却盘根错节,蔓延千里,一动便会地动山摇。
崔徽背对着她,仰头欣赏着墙上的一幅画,出声问道:“你来了。”
季青雀点头:“是。”
“你为什么来?”
“来见您。”
“这不是答案。”
崔徽转过头,他的脸色很平静,带着一种真诚的,像是清水一样干净的疑惑,他问:“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已经立在云端上俯瞰人间了十几年,到底还想要什么呢?还有什么值得你这样舟车劳顿,不顾自身?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季青雀并没有为这样古怪直白的问题感到慌乱,她认真地,又慢慢地想了想,眼神微微有些散乱,像是在看着什么旷远不可见的东西,很久之后,她才轻轻开口道:
“我听说外祖父您,任侠好义,又素喜豢养门客,想必一定见过许多的能人义士。”
崔徽没有说话,他知道季青雀并不是在对他询问,而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季青雀颜色极深的眼睛越发幽深,似乎慢慢沉浸在回忆中。
“我曾经在书上读过,有一种人物叫游侠儿,在前朝十分盛行,他们最为重诺守信,一诺千金,为了一句承诺就可以舍弃性命,在前朝哀帝统治的王朝末年,这些游侠儿前仆后继地去刺杀哀帝,去刺杀军队中的将领,他们血淋淋的头颅一排又一排地挂在城墙上,却丝毫没有吓退后来者。”
“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身去,杀尽天下不平事。那样真的非常潇洒,连我也觉得痛快。真是让人神往。”
“可是后来我长大一点儿,便觉得,这样其实一点也不好。”
崔徽问:“你是想说他们以武犯禁?”
季青雀摇了摇头,她容色苍白,越发衬出眼眸的幽深漆黑,一点光也透不出来,叫人毛骨悚然,她轻柔地,像是叹息般地轻轻地说:
“那样,很好,很仁义,很有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