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姝梨——佛欢
时间:2022-06-22 07:06:25

  枝干断裂的声响在这片压抑可怕的林中森森回荡。
  甚至没有给老虎挣扎的时间,他便挥剑狠狠斩下了它的头。
  温热的鲜血喷洒而出,后退间,仍有不少溅在裴屿舟脸上,身上。
  原本桀骜的贵公子,此刻却像是杀神临世,血腥残暴。
  将剑丢到一边,裴屿舟来到树旁,垂眸看着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少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蹲下身,单膝跪地,将满身狼藉的她扶进怀里。
  眨眼间,眼睫上坠着的,尚有几分腥热的血落在了若梨惨白的小脸上,在它要蜿蜒之际,裴屿舟用干净的指腹,将它抹去。
  只是女孩的脸上依旧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红印。
  视线死死盯着她皮开肉绽的额头,又一寸寸划过她遍体鳞伤的身子,裴屿舟的眼眸红得诡异。
  或许是被血印的。
  他将若梨紧紧搂进胸膛,她凌乱褶皱的衣袖也被勒得皱成一团。
  -
  若梨醒来时,只觉得周遭黑漆漆的,一片死寂,恍惚间,她以为自己正在黄泉路。
  直到耳畔传来春枝哽咽又激动的声音。
  原来她竟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后,全身上下犹存的疼痛也变得清晰起来。
  少女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便只眨了眨眼睛,傻傻地望着上方,可过了许久,她眼里仍是漆黑。
  “春枝,点盏灯吧,我什么也看不见,有些怕……”
  虚弱又干哑的声音落下许久,都没有得到半句回复,若非耳畔还有春枝隐忍至极的抽泣声,她便要以为屋中只剩自己一人。
  有些茫然的若梨纤长的眼睫不安地扇了扇,她费力地转动隐隐作痛的脑袋,看向声音的方向。
  “怎么了?”嘶哑的嗓音不知不觉间也多了颤意。
  听到春枝的欢呼声,匆匆跑进来的父子俩一前一后站在帐篷口,若梨的话悉数落入耳中。
  他们谁都不曾再往前进半分。
  裴屿舟望着不远处,床帐后那隐隐绰绰的纤细人影,布着猩红血丝的凤眸中一片惊涛骇浪。
 
 
第25章 离京城
  春枝双手紧捂住嘴, 整个人哆嗦得不成样子,却拼命忍着,不敢哭出声。
  灼烈的阳光透过帐篷卷起的帘子, 将里面照得格外亮堂,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僵若泥塑。
  虽磕到了头,但若梨不曾失去神智, 所以即使难以置信,她还是咬紧唇瓣,拼命忍着处在崩溃边缘的痛苦哽咽,哑声问:“我,是看不见了吗……?”
  “姑娘, 不会的,不会的,我再去寻御医……”
  春枝不忍再看少女氤氲起泪光, 却没了一丝神采的眼眸,她哭着摇头,转身就跑。
  不到一炷香, 张院判, 以及另外两名御医便提着箱子匆匆入帐。
  他们向仍然伫立在门口的父子问安后, 便快步走到床边,将肩上的药箱放下,给她切脉。
  最先有所动作的是裴行慎,他来到桌前坐下,沉着脸拿起水壶, 倒了杯凉透了的白水, 一饮而尽。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三个御医轮番诊断后,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裴行慎眼底的戾气越发汹涌,甚至溢出了杀意。
  当这视线落在裴屿舟身上时,他猛地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
  下意识与父亲对视,少年没有因他的神色而恐惧,可他的呼吸却变得艰难,心“砰咚砰咚”地撞个不停,回音缠绕,甚至有几分反胃。
  明明不曾生病,但裴屿舟此刻正清醒地在从未有过的痛苦中煎熬着。
  他紧紧地看着床帐后,被子里凸出的那抹动也不动,仿佛又没了生机的纤细身影,即使越发难受,视线也没移开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张院判和另两位御医方才起身整理药箱,无声地离开。
  脸上的神色让人的心凉了大半截。
  裴屿舟留了下来,裴行慎则跟着他们出去,听取结果。
  “可有痊愈的可能?”
  四人离开帐篷一段距离后,男人方才停下,双手负于身后,沉声询问。
  轻叹口气,张院判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苍老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怜悯,以及身为医者,却无可奈何的无力:“她的脉象实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心中积郁,又遭外力冲撞……如今我只能给她开副调理的方子,服用一月若仍不见效,只怕,复明难矣。”
  最后四个字落入耳中时,裴行慎的瞳孔微缩,身后的手紧得隐隐作响,又骤然松开,指尖垂落,透着几分无人可察颓然。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长公主奢华的营帐。
  背影挺拔,却又渗着让人心惊胆战的杀气。
  “你先出去。”
  而帐内,一直沉默的少年开了口,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像是久未饮水休息。
  守在床畔的春枝只用余光扫他一眼,便又看向遍体鳞伤的若梨。
  静默片刻,才将那些堵在嗓子眼的,僭越的指责话语通通咽下。
  她福身行礼,却在与少年擦肩后又一次泪流满面。
  即使知道是裴屿舟救了若梨的命,可她心里依旧厌憎。
  若不是长公主,还有他,姑娘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程若梨,我们的婚约——”
  “哥哥,我看不见了。”
  床上的人儿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嗓音明明比他干涩细弱得多,却让他心间一沉,无力言语。
  “哥哥”这两个字,像是道生满荆棘的枷锁。
  半晌,裴屿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生硬,似乎也异常艰难:“我知道,我——”
  “哥哥,我会努力活着的,至少,要看到你母亲自食恶果,不得好死的那一天。”
  裴屿舟只看了她一眼,便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那是他如今陌生,又无法直视,无力辩驳的恨意。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你会娶到一位眼明心亮的女子。”
  而不是我这个眼盲心瞎的傻子。
  如今哪怕街边的贩夫走卒都可以,唯独你,我绝不会嫁。
  豆大的泪水自若梨眼角滑落,即使她的瞳孔再没了往昔的清澈明亮,可里面的恨意,却让向来腰杆笔挺,意气风发的少年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佝偻。
  他抬起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脖子。
  那里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荆棘条,将他勒得皮开肉绽,几度窒息。
  哪怕他原本是想说,婚约暂时不取消了。
  可此刻却再也说不出口,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其它。
  床上的若梨没有嚎啕大哭,更没有声嘶力竭,她闭着眼睛,无声地落泪。
  明知痛苦,可裴屿舟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些仿佛没有尽头的泪水将他的心熔得千疮百孔。
  这算哪门子的救。
  若他那日没有离开,若梨根本不会有事。
  裴屿舟宁可她崩溃地骂,甚至恨,也好过平静地诉说这冷漠的,界限分明的谢意。
  -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最后的结果却是不了了之。
  众人只知道是飞来横祸,私下嘲笑若梨蠢笨,运气不好,让马受惊不说,还险些命丧虎口。
  虽然失明,但能活下来就该知足。
  更多的却是称赞裴屿舟的声音,不是说他英雄救美,而是肯定他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各家夫人已经在悄悄议论他与若梨岌岌可危的亲事,为自家未出阁的女儿筹谋。
  回京路上,裴行慎依旧独自骑马,不曾与姜锦芝同乘。
  而炎炎夏日,向来衣着得体的长公主却有好几天都穿着格格不入的高领长裙,将脖子完全遮住。
  _
  回到国公府后,裴行慎便将若梨与裴屿舟一同带去宗祠。
  “跪下。”
  男人独自点上蜡烛,背对他们,负手立在那一排排整齐肃然的牌位前,冷声命令。
  知道不是在说她,若梨便摸索着来到靠窗的角落,垂眸不语。
  直到她站定,裴屿舟方才落下右膝,双膝全跪在冰凉的黑色地砖上。
  不知静默了多久,裴行慎才沉沉地呼出口气,拿起鞭子转过身面向儿子。
  “我曾与若梨的母亲两情相悦,但因种种原因,我们并未成亲。”
  “她嫁了与她一同长大的小先生,而我,尚公主。”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抬头,一个直直地看向裴行慎,而另一个只能在黑暗中打转,惊愕得不知所措。
  他们都不曾听说过蛛丝马迹。
  “知道此事之人甚少,长公主是其中之一。”
  对上儿子深邃又复杂的目光,男人的神色仍旧沉冽如常,但眼神变得平静而悠远,显然是想到了些美好的记忆。
  近二十年前,礼教更为严苛,婚事几乎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由自己做主。
  他与阿意机缘巧合之下相遇,一见钟情,但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半点越轨之举,外人面前更不曾表露半分,怕有损她名声,所以大多人都不知道,裴行慎曾有过一位刻骨铭心的爱人。
  只当他生来薄情。
  “这些年我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也未履行好承诺,若梨如此,我有责。”
  话音未落,裴行慎猛地扬起鞭子,狠狠抽在自己身上!
  “父亲!”裴屿舟惊呼,起身就要制止,却被男人一声冷冰冰的“跪下”给摁了回去。
  一下接一下,鞭声响亮密集,如倾盆骤雨,将若梨心间所有情绪都冲刷了干净。
  她的脚不知不觉后退,直到抵上墙根,纤弱的身子瑟缩起来。
  酸水漫过心脏,疼痛难忍,没一会儿少女便通红了眼眶,不停落泪。
  英国公心里只有她的母亲,这些年始终远在边关鲜少归家,让裴屿舟替他照顾她,或许也正因此,她才劫难不断。
  可她,恨不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这鞭声方才止歇。
  黑色锦衣早已破损不堪,溃烂的血肉翻飞,裴行慎的上半身难寻半分完好之处,地上也落下了点点猩红。
  可他始终站得笔直,神色不见分毫变化,仿佛这五十鞭只是微不足道的抓挠。
  垂眸看向半低着头,面色不清的裴屿舟,裴行慎握着鞭子的手紧了又紧,向上抬起半分,又顿住。
  他虽是长公主所出,可也是他的血脉。
  “裴屿舟,我没做到承诺,你也没有。”
  说完后,他才一步步走到少年身后,前脚站定,后脚鞭子就狠狠甩向了他笔挺的背脊。
  而跪在地上的裴屿舟同样不曾有半分动摇,他一直盯着瑟缩在角落,眼眸空洞,泪流不止的若梨。
  若她好不了,他便将她风光娶进门,护她一辈子。
  若她好了……
  想到这,裴屿舟垂下眼帘,不曾在列祖列宗面前许下什么。
  尽管知道自己该做的,是尊重她的意愿。
  裴行慎打了儿子三十鞭。
  将染满二人鲜血的鞭子丢在地上,他的面色沉然,眉宇间透出丝许罕见的疲惫。
  “记住,你是裴家的子孙,更是个男人。”
  “这是最后一次。”
  裴屿舟和若梨离开后,男人捂着皮开肉绽的心口,牵了牵唇角。
  屿舟,父亲并不是你该追逐的人。
  -
  回府后若梨就泡在了药罐里。
  御医来过数次,城里的其他大夫也都给她看过诊,但最后皆是无能为力,只能拿着诊金匆匆告退。
  每次送他们离开,春枝都会不死心地追问,请求,可无济于事。
  唯一让她们舒坦些的,便是含霜如今已不在芳华园,她被贬为最下等的粗使婢女,负责在皓月院洒扫浣衣。
  而那最恶之人仍在这奢靡舒适的院子里悠然享受着锦衣玉食。
  被鞭笞后,裴屿舟上了药便又去寻父亲,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悉数告知。
  姜锦芝长于皇宫,后入国公府,她的手绝对伸不到城外的福安寺,包括惊马之事,背后肯定有其他人的影子。
  但一件关乎若梨的名声,不宜大肆调查。
  而另一件更是没留下任何线索和证据。
  追雪被找到时已经被猛兽撕咬得不成样子。
  当时在场,目睹一切的只有太子的两个侍卫,但他们全顾着若梨,根本没注意到什么可疑之人。
  不管两人说的是不是实话,他们都不能将人抓来审问。
  那毕竟是太子的手下。
  父子俩不得不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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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屿舟每天都会去若梨的园子,风雨无阻。
  有时待得很久,有时只是半个时辰,却从不曾进屋,也没出过声。
  他看着她喝药,在春枝寸步不离的陪伴下拄着盲杖摸索,于无尽的黑暗中以另一种揪心的方式重新熟悉她的芳华园。
  不知不觉,燥热压抑的六月就过去了。
  若梨喝了很多药,依旧看不见,但她已经不会在不知第几次被绊倒时骤然崩溃,痛苦哭泣。
  她习惯到开始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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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用完午膳后,若梨和往常一样在春枝的搀扶下坐到梳妆台前,在她为自己卸去头上的珠花时,她轻声道:“春枝,封官的旨意都下来了,我听说张广要去安邻县任职。”
  指腹轻轻摩挲着一个精致的方盒,她的动作异常温柔,透着几分留恋和不舍。
  “谁与姑娘说的?”
  闻言春枝的神色变得错愕,回过神后她便询问告密的人,有些气恼。
  若梨将盒子捧到春枝面前,微微仰起头,窗外阳光温暖热烈,那双没有聚焦的空茫眼眸此刻似乎也明亮不少。
  她笑着说:“这是好事呀,为何不告诉我?”
  望着少女柔美如画,却终究少了一点神韵的眉眼,春枝心里闷得发疼,声音也低了不少:“姑娘你好好养病,我不会离开你的。”
  “卖身契我一直留着。”
  尽管知道自己的眼眸里只有空洞,可若梨还是习惯性地垂下眼帘,藏起酸涩与悲伤,有几分无奈地道:“春枝,我如今都适应了,府里的现状你也知道的,你留下来我心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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