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翠姐一家于我有恩,你想叫我恩将仇报吗?”
春枝的眼眶红了,在泪珠即将落下时她狠狠抹了干净,甚至将眼周的肌肤都搓得火辣辣的疼,她哽咽着:“可是姑娘,若没有你与世子我早就沦落风尘,可能已经没命了,你让我在这时候丢下你,不也是叫我忘恩负义。”
不曾想春枝会这般反驳,若梨有过片刻的怔愣,继而又温柔地笑了起来,她将盒子放下,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很快便有一双布着粗茧的手回握住她。
“春枝,你过得好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这里面有我攒的一些金银,还有几样不错的首饰,都给你做嫁妆。”
“不要再与我客套,更不要推辞了。我有些乏,想午憩。”
轻轻抽.出被春枝握住的手,若梨转过身,纤细的手在空中虚晃了两下,便摸索到桌子,而后撑着站了起来。
春枝望着她纤细落寞,仿佛风一吹就会不见的背影,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她走了姑娘或许真的会心安,可自己却不能,除非姑娘已脱离这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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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枝离开的这天夜里,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若梨让她进屋与自己一同睡。
只是这一夜谁都没能睡着。
清晨,风中多了丝许沁凉的湿意,院里落下的枝叶已被小厮清扫,花树上坠着的水珠倒映着冉冉升起的阳光,明亮清透,却也在点点消失。
春枝如常伺候若梨洗漱,梳妆更衣,直到她用完早膳,她依旧坐在一旁剥瓜子和花生。
当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二人脸上时,那两个盘子也已经不知不觉满了大半。
若梨的唇瓣翕动过好几次,却因为源源不断的酸楚,卡得嗓子发苦作痛,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直到张翠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进这方静谧不已的小院。
张广要去安邻县了,随行的还有他们的父母,以及春枝的母亲,幼弟。
他们已尽可能将出发的日子延后。
而且一行人其实天刚亮就进了城,已在偏门等了许久,实在不能再耽搁。
“春枝,我不便远送,记得要与我写信,报声平安。”
明白张翠言语之间的顾忌和为难,若梨双手攥着盲杖,止步于门口,没有再跟着往前去,尽管看不见,可她依旧倔强地看着前方,笑得温柔又明媚。
仿佛要离开的不是春枝,而是她自己。
回过头望着若梨,她的脚仿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挺拔身影自屋顶无声落下,春枝怔怔地对上裴屿舟矜贵的凤眸,惊得忘记了行礼。
世子是何时来的?
少年不曾说话,只朝她微微颔首,眼神里的意思清楚分明。
走吧。
紧咬着唇瓣,已经满脸泪水的春枝将包裹都递给张翠,而后直直地跪了下来,却没发出半点异样的响动。
若梨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而站在她前面不远的裴屿舟并没制止。
他看着春枝磕了三个头。
“姑娘,再见。”
眼帘扇动间,泪水又自春枝眼眶坠落,她没擦,头也不回地往外跑,脚步声很响。
如此只是想告诉若梨,自己已经走了。
她要早些进屋,不要在外面傻傻晒着。
院子里终于彻底静了下来,却空荡得让人晕眩。
灼热的阳光洒满了少女白皙赢弱的小脸,甚至将她照得有几分剔透,像是要随着院里的水汽一同蒸发。
若梨的牙关绷不住了。
她缓缓蹲下,紧抱着那一根并没有捂出半点热意的盲杖,哆嗦着,泣不成声。
她想活着,可她害怕孤身一人。
而且,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殊不知,裴屿舟已无声地来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罩住,挡去了炎炎光芒。
她哭了多久,他便陪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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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裴屿舟带着六七个小厮,还有两个刚招进来不久的婢女再次踏入若梨的院子。
这也是她失明至今,他第一次没有翻墙,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
“程若梨,今日起搬到我那住。”
他看着正从软榻上起身,懵懂倦怠的少女,视线飞快地自她肩头凌乱的衣衫,以及那片白嫩如雪的肌肤上扫过,接着便负手在身后,低声道。
哭了一上午,中午也只吃了瓜子与花生,精神不济的若梨此刻脑中仍是混沌,她下意识伸出手,摸索竖在榻边的盲杖,将它紧紧抱进怀里。
“不要。”
若梨本能地摇头拒绝。
闻言裴屿舟也不生气,他一步步来到她面前,没有像之前那样刻意收敛脚步声。
而少女的身子也在往后缩着,直到半仰在榻上,再无退路。
俯下身,裴屿舟温热的,略变得粗沉急促的呼吸拂面而来,却再没了她熟悉又恐惧的沉香味。
自然而清淡。
单臂撑在她身侧,裴屿舟垂眸望着近在咫尺,茫然又不安的若梨,勾起唇角,眸中多了一抹戏谑。
他悠然地伸出手,缓缓朝她靠近。
第26章 离京城
在若梨不安地咽喉咙时, 裴屿舟轻轻捏住她肩头松松垮垮的衣衫,不疾不徐地提上去,将那片诱人的雪白遮住。
接着, 他俯身凑到她耳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开口前,他先呼出一口比刚刚更为滚烫的气。
臂弯之间的少女猛地一激灵。
“程若梨, 不想活着了?”
“还是忘了在福安寺做的反抗?”
他的声音低磁,透着丝陌生而蛊惑的哑意。
想要躲避的若梨小脸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胳膊,像磕到了墙,疼得沁出了泪花。
而她咬得皱巴巴的唇瓣却在点点复原,眉眼间的抗拒之意淡了几分。
春枝离开, 她身边便没有可信的人,独自住在这里确实很可能遇到危险。
更何况她怎会不想活着。
不仅要活着,还要看到长公主的报应, 要离开国公府这座囚牢,去过平淡却自由的日子。
哪怕这样的日子只有一天,甚至更短, 若梨都知足。
将她的转变尽收眼底, 裴屿舟的神色却变得压抑深邃起来。
他会好好护着她, 也定为她讨公道。
至于离开,她如今想都别想。
耳畔的呼吸骤然敛了几分,微风拂面,若梨的碎发轻轻飘扬着。
裴屿舟站直身,朝门外候着的两个婢女抬了抬手, 她们立刻进来帮新主子收拾东西。
只是最后, 所有需要的, 可以带的东西加起来连一个箱子都没能装满。
不管是衣服,首饰,亦或者是胭脂水粉都少得可怜。
眉目紧蹙,裴屿舟盯着那一口木箱里近乎寒酸的物件,神色压抑。
以前他从未在意过若梨的穿着打扮。
最多的感觉就是简单,但得体,时至今日才发现,她过得比他想象中还要难。
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根本不需要这么些小厮,因此腿脚慢了点,没抢到活的只能空着手来,空着手回。
他们面面相觑,俱是退到抬箱的两人身后,降低存在感。
“回去。”
冷冷的两字传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应声,原路返回。
柔声婉拒两个婢女的搀扶,若梨攥着盲杖,默默等在最后,直到声音都远了几分,她方才开始用杖探路,慢慢往前走。
春枝离开了,她也不想再依赖其他任何人。
好不容易熟悉的芳华园不能住,若梨虽有点难过,却不会为此郁郁。
在裴屿舟院里,再加上国公的威慑,至少下人们都会有所顾忌,不敢欺凌于她。
至于长公主……
想到她,若梨握着盲杖的手便紧了起来,胸口沉沉地起伏了片刻。
如今姜锦芝应是不会再轻易动她。
恍神的这片刻,若梨的双脚不小心打了架,身子踉跄,即将失去平衡前,一双温热的手扶住她纤柔的肩,将她轻轻稳住。
垂下眼帘,少女略显仓促地后退两步,无声地躲避着他的触碰。
裴屿舟俊脸上神色不变,像是对她的态度不甚在意。
接过婢女手中的纸伞,他来到若梨身侧,将伞都倾斜到她头顶,自己则完全落在烈日下。
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飞快地越过二人,密集的脚步声没一会儿就消失了,周遭静默得厉害。
谁都不曾开口说什么。
虽看不见,但若梨很熟悉裴屿舟的气息,所以她知道此刻应是只剩他们二人。
垂下眼帘,她继续不慌不乱地用盲杖探路,慢吞吞地往前走,而裴屿舟的脚步也变得极为缓慢。
从后看,二人的背影异常登对,那点违和的慢也显得微不足道。
裴屿舟只会在要转弯,或者有阻碍物时开口提醒,其余时候他都由着若梨自己摸索。
不知不觉便接近晌午。
头顶的阳光越发灼烈,蝉鸣也变得尖锐响亮,难免让人生起烦躁。
若梨的鼻尖沁出了细汗,小脸上晕散着闷热的潮红。
至于裴屿舟,豆大的汗水早已顺着他的面颊蜿蜒,锦衣背后湿了大片,且还在不断扩散。
照着若梨的速度,他们还得走一炷香。
末了,裴屿舟合上伞,隔着薄薄衣料攥住若梨细嫩的腕,将滚烫的伞柄塞进她带着点汗意的掌心。
而后他的手臂毫无征兆地绕过少女的背,直接将她横抱起来。
“世子若热得厉害便先回去,我可以自己走。”
若梨很是抗拒裴屿舟汗涔涔的滚烫胸膛,抱着盲杖与伞往前挪,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悬空的双腿也不停地蹬着,做着无用的挣扎。
“程若梨,两条腿都能打架,你准备自己走去哪?”裴屿舟也不生气,只挑了挑眉,慵懒地反问她。
眼睛看不见,脾气倒犟得厉害。
俯首间,他额头一滴豆大的汗水竟直接落了下来,凑巧砸进若梨没有聚焦的眸中。
她瞬时难受得呜咽,丢了手里的东西就要去揉眼睛。
但在那之前,裴屿舟迅速腾出一只手制止,语气也变得急躁:“别乱揉!”
她的眼睛究竟为何看不见至今还没个明确定论,更不代表完全没有复明的可能,毕竟天下名医众多,太医院那些御医的经验或许还不一定有民间大夫丰富。
所以远远不到放弃的时候。
将人放到地上,裴屿舟双手捧住她温热的小脸,微微抬起,强硬地无视她所有的闹腾挣扎,往她眼里吹着滚烫的,克制又绵长的热气。
若梨异常难受,长睫扇个不停,很快便开始掉眼泪。
好些以后她第一件事却是用力推开裴屿舟的手,焦急又有点狼狈地后退好几步。
不仅是眼尾,若梨的面颊也红得厉害。
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与裴屿舟这般亲密,但不管他出于何种心思,她都只剩抵触:“男女授受不亲,还请世子注意分寸。”
能不厌恶他已是极限,若梨绝不要再和他有半点越轨的牵扯。
漫不经心地收回被她甩开的手,裴屿舟睨着少女那张白嫩的小脸,烈日炎炎,却笑得冷:“程若梨,你现在都敢嫌我了?”
轻咬着唇瓣,若梨别过脸,弯腰蹲到地上,手刚触上青砖便又缩了回来,指腹犹存几分热意,而她的小嘴却不曾妥协:“若非世子一身是汗,还要强迫于我,我的眼睛也不会受难。”
就在她又要忍着烫去摸索盲杖时,裴屿舟将它捡了起来,塞进她掌心。
胳膊肘支着腿,半蹲在地上,他俯视着若梨,似笑非笑地打趣:“既然伶牙俐齿,以前怎么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抱紧盲杖,少女缓缓起身,即使如此还是晕了片刻,有所缓和后,她背过身继续走,语气异常平淡:“世子何必明知故问。”
以前若梨觉得只要自己安分,不争不贪,长公主至多挑些刺,应是不会取她性命。
但婚约,还有福安寺,以及惊马之事都将她逼到绝境,生死边缘走过几遭,她如今看不见,也已经不怕了。
左不过是一条命,唯一的执着大概只是不想死在姜锦芝前面。
望着她纤柔又孤拗的背影,听着那细细密密的敲击声,裴屿舟只觉得更加烦躁,心口像被块石头压着,堵得慌,又掀不掉。
之前在福安寺亲他,可怜兮兮地向他求救,求庇护,如今他想方设法护着她,她却连与他好好说句话都不愿。
碰她一下还被厌嫌。
裴屿舟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气。
想着,他又迈开腿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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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梨搬进奕竹院没几天,便到了裴屿舟十八岁生辰。
姜锦芝半个多月前便给京中许多权贵发了请帖,所以一大早府上就热闹起来。
父子二人这些时日一直忙着打探名医的消息,没有应酬的心思。
但裴屿舟已被封官,暂时任职翰林院,来者是客,也是日后同僚,面场总要圆。
所以他今日的衣着也更正式几分,并用金玉冠束发,显得贵气逼人。
俊美的脸也几乎褪去青涩,初显男子的硬朗强势,越发让人面红心跳。
路过若梨的闺房时裴屿舟停了下来,接着脚尖转向,径直往那扇半开的窗户去。
彼时少女刚起身,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梳妆打扮,白皙的小脸上尤有几分迷糊的倦怠之色。
如今贴身伺候她的婢女唤做丹青,丹颜,都识字,所以她们会轮流给若梨念书,为她解闷。
昨晚丹颜念的话本子有趣,若梨听得入了迷,晚睡近一个时辰。
在裴屿舟要开口时,耷拉着眼帘的少女以手掩唇,眯起眼打了个秀气可爱的哈欠。
眼角沁出点点晶莹的水雾。
喉间溢出磁性的低笑声,裴屿舟胳膊肘撑着窗扉,双腿交叉点地,忍不住先打趣:“啧,也不知道是谁,前两天瘪着嘴说我这里不好,还要把我送的东西都退回。”
瞧这模样倒是过得很舒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