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微滞,这两日的事仍历历在目,裴屿舟突然有些心闷。
低低地应下后,他将银子收回,又掏出十几个铜板放在老人旁边空着的小马扎上。
“别推了,就当是我请你孙子吃糖。”
离开前夕,他半侧过身,再次看向热心肠的福婶,认真地道:“谢谢。”
老人洗碗的动作顿了顿,待到她再看过去时,少年的身影已然远去。
皎洁的月色下,那些铜板似乎都有了几分夺目的光泽,甚是干净清透。
虽性子迥异,但他们都是好孩子,会有好报的。
收回视线,她继续埋头洗碗,唇角却一直噙着和善真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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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看见裴屿舟,更不想麻烦他去请人来帮忙,若梨便将染了血的巾帕泡进凉水里,坐在小马扎上,自己动手使劲搓着。
虽然看不见具体位置,但血印上没多久,应该不难洗。
想法如此,可若梨还是费了不少功夫和力气,直到纤细的指骨发疼,红了起来,方才将帕子拧干,晾到架子上。
接着,她又开始洗亵裤和布裙。
忙完后,若梨的额头已遍布虚汗,脸上血色全无,许是腰弯得久,她的小腹隐隐有了些坠痛感。
撑起盲杖,站在原地缓了片刻,少女方才拖着酸疼的腿往床铺的方向去。
只是不等她坐下,耳畔便又响起轻而缓的敲门声。
不用听声音若梨都知道是谁。
她垂下眼帘,没有理会,将盲杖放到一旁立着,慢吞吞地脱掉鞋袜,躺进被窝休息。
衣服洗得久,若梨的手僵且红肿,她不敢将它贴在不大舒服的肚子上,便蜷缩起身子,用双臂环抱着小腹,试图挤出丝许暖意缓和那里的不适,纤长的眼睫也合了起来。
敲门声没一会儿就停了。
夜半,若梨熟睡之际,紧闭的窗户慢慢打开,清冷的月光像是被风吹了进来,星星点点地铺洒在地上,凝出一份皎洁之外的柔和。
足尖一蹬,裴屿舟无声落地,动作干脆利落。
他左手提包裹,右手攥着衣角,没发出半点动静,接着又用胳膊肘将窗户轻轻合上。
风停了,月光也散了。
将东西先放下,他侧身看向床上蜷缩起来的一小团,眼中情绪好似都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真切。
无声无息地走上前,裴屿舟在床畔坐下。
凝着若梨放在枕边,仍有些红肿的手,他的视线极快地扫过不远处架子上多出来的几件湿哒哒的衣裳,眉眼间的褶皱更深了几分。
她是女子,难道也不懂月事期间的忌讳?
垂眸盯着床上的人儿,裴屿舟吐出口浊气,刚要升起的火在触及到她轻皱的黛眉,以及微微揪着的唇瓣时,戛然而止。
心口堵得慌,又像扎了根刺,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梗得难受。
若是今晚没冲动地闯进来,她大概也不会这般同他怄气。
温热的大手轻轻覆上若梨的手背,裴屿舟运起内力,给她送着源源不断的暖意,另一只手则将她鬓边凌乱的碎发拨开,又把被子往上拽了拽,遮住那片时隐时现的春色。
此刻他的眸中没有危险深邃的占有之意,像骤然广阔包容起来的澄净湖面,只倒映着一轮独一无二的皓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若梨的黛眉渐渐舒展,神色变得安然恬静,身体也不似最初那般紧绷。
对于熟睡的她而言,好似正有一股柔和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间游走,最后聚集于小腹,慢慢化开了坠痛。
不适彻底消失,她便睡得踏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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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一夜无梦,很是舒坦的若梨心情也好了不少。
洗漱完毕,仪容整理妥当后,她开始收晾着的贴身衣物,叠好放在摊开的布上,就在她准备将它们包起来的时候,指尖碰到了旁边陌生的棉布包。
怔了片刻,猜到来处的若梨很气上眉头,呼吸也有点不稳。
半晌,她的美眸才重归宁静。
深吸口气,若梨将包打开,摸了摸里面的东西。
没一会儿她就猛地移开手,小脸上飘过两朵羞臊的红云。
登徒子!不知羞!
心里怒骂,手却忙着将它们重新包好,就在她要打结时,耳畔响起了敲门声,和昨晚的几乎重叠。
唇瓣紧抿,若梨的动作快了几分,结打好后她又仔细检查一番,确认不会松后,方才拿起盲杖往门口去。
指尖触到门闩,她却久久不曾拉开,心里始终堵着口气,直到最后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她方才有所动作。
打开门的瞬间,她便感受到裴屿舟强烈的视线。
不想搭理他,但早膳的香味让她腹里更空了几分,少女犹豫片刻,还是侧身放他进来。
见她气色不错,裴屿舟的眉目也明朗起来,他没客气,抬脚便走进屋。
“我们过两天再走,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将食盒打开,热腾腾的食物一一端上桌,他若无其事地同若梨说着话。
接着,又故作从容地加了句:“不方便跟我说我就把福婶找来,请她帮忙。”
正准备坐下来的若梨顿了顿,多少有些错愕和怀疑。
只是一夜,他就懂得迂回了?
很快她又了然。
多半是福婶提点的,布包里的东西应该也是她买的。
裴屿舟那样好面子的人,不可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心思百转,但若梨的神色尚算平静,她在桌前坐下,与往常一般摊开手,等着裴屿舟将勺子递过来。
只是这次若梨等得有些久,在她以为他又要作弄她,准备收手时,比平常热了许多,甚至有些焐手的汤勺轻轻躺进她掌心。
质问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末了若梨垂眸,开始搅拌碗里粘稠,又散着甜糯香味的粥,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浅尝。
红豆和枣子,这些都是……
第35章 离京城
若梨的思绪被鸡蛋壳碎裂的声音打断, 裴屿舟的视线极快地扫过神色别扭的少女,佯装从容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快点趁热吃。”
话音未落, 他的耳廓就已浮上一层可疑的红色。
垂下眼帘,若梨的头又低了几分, 她什么也没说,继续喝着热腾腾的粥。
将剥好的鸡蛋放进她碗里, 裴屿舟又拿起一个,余光始终不着痕迹地落在若梨脸上,见她喝得还算香,便不由自主地低笑起来。
好不容易吃完两个鸡蛋,她连喝好几口粥, 方才缓过喉间的干噎。
其实中途裴屿舟倒过水,碰了几下她的手,示意她喝, 但若梨不肯接,他只能将杯子放一边,看着她拼命喝粥。
置气就置气, 但这小傻子为何总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怎么就想不到踢他两脚了?
早膳用得格外安静, 若梨没问裴屿舟吃没吃过, 更不在意他强烈的目光,自顾自地填饱肚子。
到最后她的额头都沁出了汗,暖得厉害,但是整个人也舒畅不少,更有精神了。
裴屿舟收拾好东西, 正要离开时, 若梨忍不住问了句:“若是那些人追上来怎么办?”
虽然他从没说过, 但她知道他们身后有杀手追着。
弯了弯唇角,裴屿舟不以为意,语带调侃:“追上就追上,有我在你慌什么?”
尽管看不见,若梨还是别过了脸,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口快。
而转身离开的少年唇角却悄然放平,绷成条幽沉的直线。
追上是一定的,那群杀手来自江湖,他们只要收下佣金,接了任务,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负责追踪他们的那十人没了音讯,其他人很快就能确定方位,从被分散的四面八方追赶而来。
而他们现在落脚的镇子自然也在搜捕范围。
不过他要的就是杀手们一波接一波,前仆后继,最好是倾巢而出。
这样便能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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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天未亮,他们三人便出了城,临行前晚裴屿舟独自去寻福婶,叮嘱她若是有人来盘问,不必隐瞒,实话实说。
这是他们的仇怨,没必要将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接下来的日子裴屿舟与阿七轮流赶路,披星戴月,将原本需要五天的路程缩小到三天,在城门即将关闭时抵达了启平县。
第二天一早,回春堂刚开门,裴屿舟便带着若梨进去看诊。
这里的钱大夫医术高超,享誉一方,是他们此行要探访的名医之一。
一番细致的检查之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朝裴屿舟摇头,神情与先前的大夫们并无二致。
尽管经历过很多次,可少年的心还是会猛地下沉,像被嶙峋的巨石狠狠碾压着,压抑又闷疼,很不好受。
但他不曾多说,付过诊金后又道了句谢。
自始至终若梨都没有开过口,她攥着他的衣袖,乖巧又安静地跟着他离开医馆。
帷帽垂下的轻纱拂动,少女姣好的面庞时隐时现,那一丝失落之色终究还是撞进裴屿舟眼底。
他收回视线,另一只手收紧,片刻后又徐徐舒展,掌心通红。
“想吃什么?”
这条街上有不少商贩,吃的用的应有尽有,裴屿舟放慢脚步询问若梨,语气有着些许并不自然的爽朗。
闻言少女却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虽已有过太多希望落空的时刻,可只要还不曾真正地放弃,这份失落和悲伤便无法摆脱。
“这个桂花糕不错,买点带在路上吃。”
裴屿舟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他带着若梨来到摊前,掏出几枚铜板,买了两包。
就在他准备带着若梨进成衣铺买几身衣裳时,少女拽了拽他的袖子,拨开轻纱,朝他微微摇头。
既然此处的名医已经看过,便该快些走了。
虽不曾开口,但她的意思已然写在脸上,裴屿舟能看明白。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抬起手想捏一捏她白嫩绵软的小脸,却又顿在了轻纱边缘。
微风拂过,染了她香意的薄纱柔柔地拂过少年的指尖,擦出丝许让人心悸的酥麻感。
深吸口气,裴屿舟猛地放下手,低低地道:“我知道了。”
他从不做无准备的事,但也不想特意停下去对付些无关紧要的人,耽搁若梨的时间。
多延误一分,或许她复明的可能便少一分。
在客栈用完午膳,三人便又上路。
不过这次他们没驾马车,而是直接骑马,绕道去江南,暂时不寻离启平县最近的孟州城里的名医。
杀手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所以定也做过调查,若他们在孟州停留,大概很快就会被追上。
而扬州城内也有一位名声斐然的大夫,据传年纪轻轻便有无双圣手,能活死人肉白骨。
更重要的是裴家的祖宅在福州城,与扬州相距不到二百里。
所以江南可算是裴屿舟的地盘,也是他计划收网的地方。
但人算不如天算,在离福州不到三十里时,天降大雨,前方的山路被泥石块挡得严实,他们不得不折返绕道。
而这一回头,几乎是与身后第一批追来的杀手迎面相遇。
大雨滂沱,视线也变得模糊,裴屿舟单手勒住缰绳,另一只手松开了领口的绳结,将身上披着的蓑衣解开,随手抛到地上。
“走。”
雨声之下,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冷冷传来。
阿七咬紧牙关,红着眼眶颔首。
扬起马鞭,他拔/出剑率先脱围,也仅有两个黑衣杀手去追,其余人皆是留下来对付裴屿舟。
“抱紧我。”
虽是强势的命令,可他的嗓音清朗磁性,语气甚至有着与平常相似的风流之意。
若梨的心脏“砰砰”跳着,即使什么也看不见,耳畔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她也能感觉到周遭肃杀的,仿佛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
而裴屿舟身上的杀意亦是分外汹涌。
“听话。”
他哄着她,但随之而来的,是剑出鞘的冰冷摩擦声。
彻底惊回过神,若梨咽了咽喉咙,知道如今不是顾忌的时候,便伸出沁着薄汗,有些虚软的手,环抱住他精瘦有力的腰身。
尽管蓑衣有些硌人,但少女柔软的身子靠过来的那一刻,他原本紧绷的心没由来的变软,继而更为坚定。
雨水打湿了少年挺拔的身躯,他紧搂着若梨的纤腰,足尖轻点马镫,飞身而起,率先打破僵持的对峙。
虽只是瞬息,但他还是占得几分先机。
凤眸微眯,凌空的裴屿舟直直逼向包围圈外,反手将两人一剑封喉,照着最开始便在脑中盘算出的破局方向反击,攻防兼备。
虽是一对多,但他始终从容不迫,紧盯杀手们的行动,哪怕是片刻的空门,他都能让它连接上通往地府的路。
少年的身手,还有反应速度,让向来麻木的杀手们都有了几分压抑和紧迫。
若非受过长期训练,十八岁的年纪,绝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最后杀手们默契对视,将部分攻击转移到若梨身上。
任务的首要目标是裴屿舟,需要活捉的是他保护着的女孩,但此刻形势所迫,只能变通方法。
眸中杀意骤然变得暴烈,暗器正面袭向若梨之际,少年抬剑就挡,暴露的空门被死死咬住,剩下的所有杀手都飞身而来。
松开抱着若梨的手,裴屿舟接住了从身后来的几枚飞镖,反手将它们掷了出去,击倒近在咫尺的三人,又侧身躲开头顶劈来的寒刀,却终是没扛得住剩下的。
左臂挨了一刀,右肩也被贯穿,少年咬紧牙关,没发出半点声音,他猛然后退,抬脚将刺中他的人踹翻,带起一片血雨。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被逼到路崖边,下方便是汹涌流淌的河水。
还剩下五个人。
伤口处血流不止,裴屿舟的余光却紧紧扫过瑟缩在他怀中的纤弱少女。
他不能倒下。
拔出若梨用来盘发的银簪,反手掷出,解决掉一人,少年又与其他四人缠斗。
长剑贯穿最后一个杀手的胸膛时,他也生生挨了对方一掌。
雨天湿滑,受的伤也很重,裴屿舟没扛得住,脚底踉跄,带着若梨仰面倒了下去。
风声猎猎,裹挟着冰凉刺骨的雨水,与若梨脸上的泪融在一块,源源不断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