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眼骤然抬头,神色抗拒的若梨,老人家终是别过脸,不想再看这两个被孽缘捆绑,不得安宁的人。
他捋了捋白须,平静地道:“她的身子虽已调理得当,但寒药的影响终究无法完全消除,受孕一事会比寻常女子难些。”
“若有孕之时受到荼毒,不出两月便会滑胎,且之后很难再孕育子嗣。”
若梨能感觉到裴屿舟圈着她肩的臂膀变得紧绷,而她虽也感到惊愕无措,却到底比他要平静几分。
若注定逃不开嫁给他的命运,那很难有孕这件事对她来说并不算是坏消息。
若梨不想与他有孩子。
因为她与裴屿舟结合,生下的孩子不仅是她的血脉,也与姜锦芝有着不可割舍的血缘关系,要唤她“祖母”。
只要想到这一点,若梨便觉得窒息,反胃。
在这片压抑的静默中,叶神医提起笔开始写药方,不消一炷香便递了三张写得满满的纸给若梨。
“一副滋补气血,一副温阳驱寒,最后一副是安胎的方子,若有症状,便按照这上面的配药。”
说完后叶神医便背着药箱起身,准备离开,只是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脚步,回眸看向若梨,轻声道:“丫头,莫要钻了牛角尖。”
她当记清楚,身体是自己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她去糟蹋。
他们这些人会心疼,可最痛苦的到头来还是她自己。
希望这傻孩子能早些想明白这个道理。
看着手里的药方,若梨的视线最后定在了“安胎”两个字上,美眸中涟漪阵阵,翻涌着痛苦,纠结,与无助。
她清楚神医的意思,可真的接受不了。
而搂着她的裴屿舟始终不曾看过其它地方,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她的所思所想几乎都能一清二楚。
凤眸里起伏不定,深沉危险。
程若梨,孩子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管你能不能想明白,我都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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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出嫁之前,裴屿舟果真没有来过将军府。
丹颜和丹青说他这几日都在国公府准备,布置新房,安排典仪。
事无巨细,几乎都是亲力亲为。
若梨兴致淡淡,闻言只是敷衍地点点头,虽没表现出不耐,但显然也是不大有兴趣听与他有关的事。
那之后两个婢女便没敢再说。
国公爷高不高兴是一回事,但她们绝对不能让若梨不高兴。
大婚那日,天未亮时若梨就被丹颜和丹青从床上扶起来。
梳妆完毕后,仍然困乏,眼帘半垂的人儿听着喜娘,媒人,乃至婢女们滔滔不绝的吉祥话,赞美话,眸中划过几分苦涩。
她今日要嫁的是京中许多女子梦寐以求之人,可这份福气她并不想要,周遭的喜庆与热闹,仿若都与她无关。
被人搀扶起来,若梨从里到外,一件件地套上红色的,奢华庄重的喜服,正在佩戴头冠与发饰时,门口传来月儿清脆动人的声音。
“阿梨!”
眼中倦意散去大半,通身金红,妆容精致,明艳绝色的少女猛然侧过脸,刚戴好的金冠垂下的流苏“啪啪”作响,险些缠绕到一块。
丹颜和丹青下意识伸手扶住,提心吊胆。
这冠若掉下来,摔出好歹乃是大不吉,被国公爷知道她们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好在若梨只最初转头时猛了些。
一袭桃粉色罗裙的李月儿跑来她身边后,她便不再有大幅度的动作,微红着眼眶牵起她的手,欢喜又伤感。
这些日子若梨一直挂念着他们,如今再见面时她却要嫁人了。
明明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她根本笑不出来。
月儿如今的心思也比过去细腻许多,她知道若梨心中并不高兴,便蹲下身,趴伏在她腿上,笑眯眯地仰望着她。
“阿梨,你平时就已经很美了,今日是要把我的魂也勾去啦。”
“那个坏蛋看到你只怕路都不会走了。”
抬手将月儿鬓边的碎发撩到她耳后,若梨温柔地笑着:“你出嫁那日也会是最美的,真想早些喝到你与哥哥的喜酒。”
被她这话说红了脸的月儿可爱地鼓了鼓腮帮,轻轻给白嫩的面颊扇着风,还不忘来这里的正事,继续想法子宽慰若梨:“你不要怕,我们如今都在京城,那个坏蛋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叶爷爷说他最怕你伤心。”
“不过一码归一码,日后他若真敢再欺负你,我们一定狠狠揍他,给你出气!”
说着,月儿还不忘比划拳头,眼神凶巴巴的,仿佛真的能冲上去揍裴屿舟一般。
“他真的没做什么?也没动哥哥?”虽然月儿表现的很自然,可若梨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前些日子裴屿舟说的狠话,还有他的神态依旧历历在目,她觉得他是认真的。
压着心底的委屈和怒意,月儿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里面的情绪也变得不甚清楚,“没有的,他要是敢欺负我们我就跟你告状,你打他。”
“以后我随时都可以来将军府看你的。”
轻轻舒了口气,若梨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下来,她露出几分动人的笑意,比刚刚精神许多。
两人又聊了片刻,便到出阁的吉时。
喜娘将若梨绣的那方盖头轻轻展开,给她盖上,而后便与另一个喜娘一块掺着她出去。
裴屿舟将她父母的牌位都请进前院正屋,若梨拜别后,便由叶景昱背着,出了府门,坐进花轿。
一路鞭炮不断,锣鼓声天,街上的喧嚣也是不绝于耳。
坐在花轿内的若梨腹中空空,如此颠簸自然有些不适,她打开一旁的糕点盒,拿起块梨花酥,放到嘴边慢吞吞地啃着。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准备的。
将军府与国公府之间有段距离,再加上接亲队伍走得慢,轿子颠了近半个时辰才到。
被裴屿舟牵出来后,若梨便攥住喜娘递来的后绸,摁耐着心底的抗拒和闷痛,准备与他一道进入这座囚了她近八年,险些夺走她性命的大宅。
只是还不曾迈开脚步,男人的指腹便触上了若梨的唇角,众目睽睽下,他若无其事地抹去一粒细小的糕点屑。
若梨的脸颊莫名发热,但有红盖头映着,这抹异样的娇艳之色并不明显。
裴屿舟迈开脚步,牵着她走进国公府……
拜堂之前,一切都是顺利的。
当礼官高呼“二拜高堂”时,本该与裴屿舟一道下跪的女子动也不动,纤细的腰杆甚至更为笔挺。
细碎的交谈声渐渐停下,宽阔的厅堂内静得可怕。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那抹明艳夺目的倩影,以及她旁边已经跪下的男人身上打转,继而又转向高坐主位,始终没有半分笑意的华贵女子。
在窃窃私语声再度响起,且即将愈演愈烈时,礼官悄悄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准备再念一遍。
只是在那之前,上首的姜锦芝却扬起唇角,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你不想跪我?”
第53章 回京城
若梨闻言, 攥着红绸的手猛然收紧,将柔软喜庆的绸缎揪出道道深邃狰狞的褶皱,而她胸口的起伏也变得深长急促。
唇瓣翕动, “不愿”二字脱口而出前,跪在她身旁, 已经磕过头的男人站了起来,冰冷的, 锐利如刀的目光淡淡割过母亲从容的面庞。
有风拂过,若梨的红盖头被吹起几分,看着她有所张开的红唇,裴屿舟的眸光已是深邃平和,他沉声道:“继续。”
礼官愣了片刻, 对上他的视线,猛然回神,明白他这是默允新娘跳过“二拜高堂”, 虽然心中惊颤,但还是清了清喉咙,拔高嗓门:“夫妻对拜——!”
没有想到他真的在众目睽睽下纵容了自己, 若梨眸中一片空茫, 心脏沉沉地, 剧烈地跳动着,周遭的议论声喧嚣声时近时远,好像将她拉进了一个从未设想过,接触过的境地。
她突然想到那一晚裴屿舟抱着自己时说的话。
他说不需要抉择。
原来是这个意思。
当裴屿舟的腰弯下去,定住时, 终于稍稍回过些神的若梨忍着心口的酸疼, 方才在周遭纷杂各异的目光注视下, 缓缓弯腰。
头上的冠碰到他的喜帽时,她便停下。
身子并不与他齐平,高出一截。
“礼成,送入洞房”六个字响起后,若梨便直起身,在喜娘们的搀扶下离开厅堂,去往后院。
喧嚣终于远去。
坐在奕竹院主屋的喜床上,若梨垂眸望着身上的红,神色再次变得恍惚。
四年前还保有丝许天真憧憬的她,得知婚约的那一刻,其实幻想过穿着这样一身鲜艳的红嫁给裴屿舟的场景。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可她想他毕竟待她那样好,或许心里也是有她的。
后来这份美好幻想因为他的恶语恶行,还有长公主的畜生行径,都支离破碎。
兜兜转转,最后却是裴屿舟不肯放过她,逼着她走到成婚这一步。
牵起唇角,若梨含着泪光,笑得疲倦。
若是没有长公主,或许他们之间会有很好的结果。
不过今日看着她嫁入国公府,被迫忍受裴屿舟对她的纵容,忍受她的藐视,想必姜锦芝此刻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若梨的美眸中既有喜帕映出的,淡红色的恨意,还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姜锦芝,多行不义必自毙,儿子忤逆不孝只是开始,你的报应还在后头。
怕若梨饿着,丹颜和丹青从小厨房寻来不少好吃的小点心,以及热汤给她垫饥。
今日春光明媚,舒适宜人,吃得半饱的若梨难免犯困,但头上沉重的冠让她无法倒在床上安睡,便只得掀开盖头,走到软榻前,趴在小几上打盹。
这一合眼便是一下午,直到夜幕降临,她方才被外头的动静吵醒。
迷迷糊糊地坐直身,不知是谁给她盖在身上的毛毯也掉了下来,若梨垂眸盯着它看,但没一会儿门口就传来丹颜和丹青问安的声音。
裴屿舟来了。
惊醒过神,若梨本能地拿起盖头,软着腿脚,踉跄着走到床边坐下,重新将自己的头盖得严实。
只是当这一切做完,她又有些迷茫和懊恼,就算他看见又有何妨。
正当她郁闷之际,不知是不是幻听,耳畔似乎传来了极浅的笑声。
若梨不曾听到他的脚步,那纹案华贵的长靴便已在视线之中,而他身上浓郁的酒味也在鼻尖漂浮着。
头上的帕子被他用喜秤挑开,若梨下意识抬头,便看到了金冠束发,贵气逼人的男人,但到这时候,他竟还戴着面具。
将她的诧异尽收眼底,裴屿舟上前半步,在她旁边坐下,强势地牵起她的手,来到他的脑后。
那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深吸口气,隐约猜到几分的若梨无视了心口那一刻异样的跳动,指尖用力,将他面具后的绳结解开。
它落了下来。
而他的脸也终于完整地出现在她眼底。
矜贵的凤眸之下,颧骨偏上的地方,有一道一寸左右的疤。
尽管已然愈合,可它看上去依旧清晰深刻。
原本俊美贵气的面庞因此多了凶煞,但也成熟许多,面部轮廓棱角分明,完美如刻。
若梨静静地看着他,心脏越发的紧,呼吸也变慢,变深了几分。
大抵是从前见惯了他穿如此亮色,所以此刻她并不觉得一身正红的他陌生,反倒有种久违的熟悉。
仿佛眼前这个人,正开始与四年前那个鲜衣怒马,张扬桀骜的少年重叠,但又无法融合。
他的性情似乎完全变了。
垂下眼帘,若梨不想再看。
而裴屿舟却伸手托住她半边小脸,粗粝的指腹缓缓摩挲着上头的一大片红印。
那是趴在桌上,久睡之后留下的。
唇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他凝着少女的眸平和许多,甚至有一抹醉人的宠溺。
旁人成亲都是紧张羞怕得睡不着,到了她这,倒是呼呼大睡,甚是香甜。
若他不来,怕是能一觉睡到明日。
没心没肺。
不知摸了多久,气氛变得越发暧昧,若梨心烦意乱,又开始抗拒,便扭动起小脑袋,试图挣脱。
而裴屿舟也不继续,松开了手,余光扫过她头顶沉重的冠,他转身走到桌前,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回到若梨身旁坐下。
其中一个银酒杯递到了她面前。
咬紧牙关,少女倔强地别过脸,没有接。
裴屿舟紧挨着她,又将那银酒杯往她手边送,神色没变,可眸中似有危险暗涌流动。
深吸口气,若梨忐忑又心烦,抬手就将他掌心的杯子推开,没想到他握得并不牢靠,里面的酒洒了些出来,清澈沁凉的酒液湿了他们的手,又在彼此的喜服上留下了淡淡的斑痕。
长睫茫然地扇动着,在若梨还不曾完全回过神时,裴屿舟已经起身来到桌边,将洒掉的半杯酒补满,又坐回到她身边。
这次若梨没有推他,将酒杯接了过来,却在裴屿舟胳朝她伸胳膊时,扬起手,将杯子丢了出去。
酒水在似乎映着淡淡红色的虚空洒落,“咚”的一声脆响后,银酒杯在地上滚了两圈,方才停下。
屋内彻底静了下来,甚至有几分窒息般的压抑,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不用看,若梨便知道裴屿舟的酒醒了大半,此刻的神色必是十分吓人。
就在她强烈地奢望着他就此爆发,甩袖而去时,身旁的男人平静地收回伸来的,握着酒杯的手,从容弯腰将不远处地上的酒杯捡起来。
预想之中的暴风雨不明缘由地偃旗息鼓,亦或者它根本不曾出现过。
悄然抬头的若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还有那如往常一般,沉然不变的英俊面庞,心口一滞,焦灼无措。
这和先前的他完全不同。
将酒杯擦干净,第三次满上酒回到她身边后,裴屿舟没有如前两次那般急着将酒杯递过来,他站在若梨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浅,却颇为危险的弧度,“再不喝就办正事。”
长睫终是因着不安慌乱地颤动起来,若梨轻咬着抹了口脂,越发红艳诱人的唇瓣,抬起手,一点点,似乌龟般朝他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