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两排火把,把小院照得通明,陆白羽穿过院子,把苏缜缜放到了外面停着的马车上,起身时,发现胸口的衣服扔被她拽着,索性又坐了回去,将人圈在怀里,单手打开小窗,示意下属,把这里清理干净。
苏缜缜缩在他怀里,止住了泪,小声问道:“他,死了吗?”
“嗯。”
苏缜缜没有再说话,闭上了眼。
她十二岁那年,林草进苏府,他聪明机灵,万事都顺着她,她便渐渐习惯去哪都带着他,她做事离经叛道,旁人都看不顺眼,只有林草依着她。
苏缜缜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悲是喜,她只是有点怀念以前的林草。
马车晃悠悠地向前驶去,苏缜缜渐渐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她躺在熟悉的床上,绵软的被子盖了两层,她只觉脑袋昏沉,抬手摸了摸额头,头上覆着浸湿的巾子。
金子端着药走了进来,看到夫人醒了,喜道:“夫人可算醒了。”
苏缜缜开口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得不行,她想叫金子给她倒点水,金子却激动地跑出门去传消息了。
陆白羽听到消息便忙敢了过来,进门时,苏缜缜又闭上眼睡去了,陆白羽到床边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终于放下心来,又见她嘴唇发干,去给她到了杯水。
听到水声,苏缜缜就醒过来了,陆白羽做到床边,把她扶起来,让她依在自己怀里,喂她喝水。
金子进来将药端到床边:“药刚巧熬好,让夫人趁热喝了吧。”
陆白羽道:“放一旁温着,先把热好的粥送来。”
苏缜缜已经一天未尽食了,又烧了一夜,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靠在陆白羽胸口,吃着粥,抬眼看着他。
“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苏缜缜不语,喝了一口,又抬眼看他。
陆白羽便不再问了,低头朝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继续喂她吃饭。一碗粥喝完,才叫金子把药端过来。
苏缜缜喝药便没有喝粥那么乖了,身子稍稍有点力气,便要往被子里面缩。
陆白羽将她提了出来,把药碗送到她唇边,她偏过头去,不喝。
陆白羽道:“你若不喝,我便用我的法子喂你。”
苏缜缜疑惑,抬头去看她。
陆白羽轻轻笑着,把药碗往自己唇边送,苏缜缜看着他那笑,想起他夜里那些手段,羞红了脸,好在脸上本就是带着红晕,看不大出来,苏缜缜将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止住了他的动作。
“我喝。”声音有些无力。
陆白羽瞧她乖巧地像只小猫咪,只是唇色发白,说话也无力,既怜爱又心疼。
苏缜缜将一碗药一饮而尽,正苦得皱眉,一颗蜜饯被塞入了她的口中,她含在口里,甜丝丝的。
长公主听得苏缜缜醒了,想去看看,但又觉得自己这么去了,抹不下面子,在屋里坐不住,来回踱步。
嬷嬷瞧明白了她的心思,说道:“夫人应是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殿下不如去给她送点没吃过的。”
长公主欣然允了,带着嬷嬷来看她时,怕吵着病人休养,免了通传,结果进门才发现自己儿子也在。
俩人抱在床边好不甜蜜,长公主只得轻手轻脚掉头往外走去,金子正提了些点心进门,跟长公主打了个照面,忙俯身给长公主请安:“殿下万福!”
金子声音不大不小,屋里屋外都能听到。
苏缜缜从陆白羽怀里挣开,陆白羽帮她背后垫了个枕头,起身立在了床边。
长公主本欲离开,被金子这么一喊,没法走了,只能硬着头皮朝里屋走。
长公主进了里屋,开口便道:“你难得病一场,人参鹿茸这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给你尝尝鲜。”
嬷嬷将手里抱着的一堆名贵药材,放在一旁桌上。
苏缜缜已经完全弄明白了长公主的脾性,知道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却是真心来看她的。
长公主又将自己儿子打量了一番,说道:“年轻气盛虽说也是个好词,但也该看看是什么时候,该节制也要懂得节制,叫人好好养养病。”
陆白羽气性上来了,他本没有这方面心思,倒叫母亲说得自己好似索欲无度一般不堪,又无从辩解,只得从上一句找了个茬,“您那句‘难得病一场’可不是什么好词。”
第43章
苏府那边三日出殡,苏缜缜受了寒气,身子尚弱,苏家派人来叫她好生养着,不必去了,苏缜缜听了一口气没上来,咳嗽不止,直咳得满目通红,金子忙给她顺气。
“爹娘怎会如此糊涂,为何在京城就要急着出殡?便是办丧也该将外公遗体运回到江南,若是来不及,也该叫舅舅家里来个人,怎能这么草草了事?”
苏缜缜拉住金子的手,开口便要吩咐她去叫林草过来,话未出口,就噎在喉间。
金子不明所以,眨着眼睛看她。
苏缜缜垂下手,升起几分伤感来,从苏府到定国府,林草一直候在她身侧,陪着她疯,陪着她乐,这些年从未开口要过什么。她还曾想过,以后一定要给林草寻个好媳妇,再给他几亩田地,叫他好好安家。
金子瞧着夫人像是要说什么却没说,又躺回到床上去了,疑惑问道:“夫人?”
“爹娘想做什么由他们去吧,我一个小辈,左右不了什么。”苏缜缜朝里躺着,摆了摆手,“你去歇着吧,叫我静一静。”
金子退了出去,在门口遇到了定国公,金子福身行礼:“夫人歇下了。”
陆白羽进门时放轻了脚步,及至走到床边,才发现苏缜缜躺在床上并未睡着,而是睁着眼睛,看着里侧的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白羽在床边坐下,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想什么呢?”
“你说……”苏缜缜看着墙发呆,喃喃道,“人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呢?”
“大概是因为他本就是那个样子,而你不知。”陆白羽眸光暗了几分。
“要是那个时候,我不故意刺激他就好了。”
苏缜缜沉寂在回忆里,她念起的林草跟那天院子里发疯的林草不能重合,以至于有些分不清死的到底是谁。
那是林草吗?林草不会这么对她。可那若不是林草,她认识的林草又去哪了呢?
陆白羽看她发怔,心中气恼,扳过她的肩,让她看着自己,他直视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他死有余辜,不是你的错。”
苏缜缜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那天是我先说了很过分的话,他才突然疯了……”
“他本就是疯的!”陆白羽提了几分音量。
屋里一片沉寂。
苏缜缜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眼睛渐渐潮湿。
陆白羽于心不忍,将她抱在怀里:“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这几个月来,先是苏府被围,继而外公入狱,她才刚去探望过的第二天,好好的一个人,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接着林草发疯……
自从成亲以来,这些日子过得比她十八年的人生还要漫长。
难道真要应了周玦说的话,这一切都是有根源的,而根源在陆白羽身上?
苏缜缜从他怀里起来,与他相对而坐,看着他的眼眸,问出了她许久前就想问的问题:“你在替谁做事?”
陆白羽没有说过此事,是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可她既然问了,他也无意瞒她,他平静开口道:“静王。”
“你跟随静王,而周玦在太子一边,所以……你们两个是对手?”
“可以这么说。”
苏缜缜思及那天周玦对她说的话,且不说周玦那一番推测是真是假,但背后的目的是明晰的,就是想让她怀疑到陆白羽头上。
林草那天去打听消息,回来就认定陆白羽是凶手,周玦的话里话外也指向了陆白羽。
只有陆白羽没有替自己辩驳。
苏缜缜获取消息的途径有限,只能靠别人说,或者瞎猜,可即便是瞎猜,即便所有她得到的消息都指向了陆白羽,她还是不想去怀疑他。
她扑到他怀里,环着他的腰:“白羽,我想赌一把。”
陆白羽抚着她的背:“赌什么?”
她没有正面回答,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他:“你会让我赢的,对吗?”
陆白羽看她仰着脸,一双杏眼巴望着他甚是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让你两把。”
“明日外公出殡,你陪我去。”
“好。”
陆白羽又道:“明日回来,我同你说个消息,到时候不许打我。”
苏家丧事办得不算隆重,甚至算得上是简陋,出殡这日,苏幕影把自己关在屋里没有出门,苏缜缜跟着去了坟头,一切仪式结束,人们往回走。
简陋的仪式,简陋的墓碑,里面躺着的人曾经也是一代江南富商,如今瑟缩在这小小一抔土里,苏缜缜心有不甘,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外公,您暂且在此安息,有朝一日,缜儿会把您送回去的。”
陆白羽负手立在她身后,瞧着她在坟前立誓。
苏居贤走了一段路了,回头看见女儿还在坟前跪着,喊道:“天不早了,赶紧回吧。”
一切处理停当,各自回府。行到繁华街道,苏缜缜喊累,要去茶楼歇脚,陆白羽依了她。
从进门起,苏缜缜就黑着一张脸,到处挑刺,坐的地方不舒服,茶水热了凉了,茶叶涩了苦了,没有一样让她满意。
陆白羽只当她今日心情不好,万事都顺着她,以求她能舒心。
苏缜缜见发了半天火,陆白羽都不接招,只能将怀里预先准备好的一张纸,“啪”的一下拍到桌上,高声喊道:“我们和离吧!”
声音之大,吸引了周围几桌人的目光,相隔较远的,听到声音也看了过来。
定国公是京城的风云人物,定国公夫人要同他和离,那可真真是奇谈也,好奇心驱使着楼上楼下,整个茶楼的人都看了过来。
茶楼难得在大白天静如无人。
陆白羽被桌上那张和离书给震住了,没想到她竟然连这玩意儿都提前写好了,气得抓起和离书就要撕。
苏缜缜嚷嚷着:“这和离书是我昨日就写好的,字字都是我的心声,你回去从头好好看看,觉得合理就签上字,你若敢撕,这辈子休想再同我说一个字。”
陆白羽将合婚书揉成一团,咬牙道:“你休想和离!”
“我为何不能和离?从我嫁给你开始,我娘家就接连不断出事,你敢说跟你没什么干系?就算不是你的因,也是你八字命硬克我,谁还敢跟你过?”
苏缜缜一通话说完,抬脚就跑。
陆白羽正气愤着,还未想好怎么回她,人就已经跑出茶楼了,他赶忙去追,追出茶楼,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在人群穿梭找寻了许久,不见她的身影。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就要和离!
陆白羽脑中想起了苏缜缜方才的话。
“……是我昨日就写好的,字字都是我的心声,你回去从头好好看看……”
从头好好看看。
冷静下来的陆白羽仔细思量,觉得这句话里有话,他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把手里的合婚书重新展开,前面是正常的合婚书,没什么不妥之处,最后面坠了几行小字——
“等闲百花落,我自空蹉跎。回首来时路,来去亦无多。”
陆白羽从头看了一遍,每一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等我回来”。
陆白羽心中一惊,她要去做什么?
陆白羽叫来丁筵:“叫暗线在京中搜寻,找到她速来报我。”
远离繁华路段的四角亭,苏缜缜坐在檐下,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枯枝,一点一点地掰着。
她时不时地看看远处的天色,一整条枯枝被她掰成了碎屑,坐了约么有一个时辰,苏缜缜叹了一声,起身准备走,身后忽然有人唤她。
“夫人在此处做什么?”
周玦的声音。
苏缜缜心跳陡然加快,她咽了口唾沫,强行压住神色,显出一丝不耐烦,而后回头瞧了周玦一眼:“干你何事?”
周玦行了一礼,笑得温和:“夫人可是心情不佳?”
苏缜缜不理,气呼呼地要走。
周玦适时喊道:“夫人可是想明白了周某前些天说的那些话?”
苏缜缜这才停住脚,暗暗舒了一口气。
她在此处就是为了等周玦出现,若周玦一出现,她就表现得很激动,反而容易被怀疑,只有这样正气恼着,不爱理人,才能让周玦放下审视与戒备,主动提及那日说的话。
周玦上前走了几步,绕到苏缜缜身前。
苏缜缜脸上尽是委屈与不甘,生气地看着前面的地,不与周玦对视。
周玦只当她在气头上,劝慰道:“周某那日说的话,只是自己的一番擅自猜测,并不能当真,一切事实夫人还需自己分辨才好。”
“事实还有什么好分辨的?”苏缜缜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儿,恼道,“事实就是自我嫁到定国府以后,我娘家就接连出事,现在连我外公也去世了,不怨他怨谁?更何况,也不是你一个人这么说的,我有个顶信任的小厮,跟了我许多年了,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你这小厮倒看得通透,随你嫁到定国府也该是你的心腹了,夫人倒是该信他所言。”
苏缜缜脚下动作停住,她方才没有说过一句那个跟了他许多年的小厮,随着她一起嫁入定国府了。
周玦却能信口说来。
苏缜缜脊背爬起一丝凉意,沿着后颈,直钻入头顶,一个事实呼之欲出——
那天,林草见过周玦!
第44章
上次在四角亭遇到了周玦,周玦看似偶遇闲聊之下意有所指,苏缜缜听得明白,周玦是特意来告诉他,外公之死是陆白羽动的手。
周玦既然故意来跟她说这些,说明她于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
苏缜缜这次放出去了要和离的消息,在四角亭守着,就是想试一试自己这颗棋子,对周玦来说,是什么样的分量。
周玦没让她失望,不仅如期而至,且又提及了上次说的话。
苏缜缜顺着他的话说着:“信了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和离,我什么也做不了。”
苏缜缜回到亭子里坐下,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尽是忧愁。
话说得很明晰,她想替外公报仇,但只有和离这一条路走,别的路还需靠人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