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万幸,风承熙把在世的太后都能抹成父母双亡,倒是认下了姜凤书这门亲事。
饭毕,四人坐着喝茶。
这回不是叶世泽巴着问话了,倒是风承熙问叶世泽生意行情如何。
起先叶世泽只是说些场面话,但风承熙问得详细关切,叶世泽倒生出几分感慨,这种话题原该和儿子聊,可惜他那个儿子从未关心过铺子里的事。
叶汝真捧着茶盏,听着风承熙问关心棉布多少钱一匹,丝绸又是什么价,每年卖出去的布有多少,价钱有没有上涨,倒是比在朝堂上问那些国家大事还来得上心。
风承熙上朝的风格是十分多变的。
心情好的时候,基本大臣奏什么准什么。
心情不好的时候,好端端一本奏章也能挑出一堆刺。
但此时却是不单问得细致,声音还十分平缓温和,和一位布商聊天,态度竟是比和满朝文武好得多。
等到两人聊完,茶都添了两三回了。
风承熙终于起身告辞。
叶世泽还要客气挽留,叶汝真忙道:“父亲,郗兄还有要事在身,莫要耽误了。”
叶世泽这才打住。
*
马车就停在门口。
赶车的是郑硕,等在车边的是康福。
叶汝真:“……”
照规矩,下人不上厅堂,都是管家让过去吃饭的。
所以,她们家把正五品郎将和正三品总管太监塞下人房里吃了顿饭?
康福服侍风承熙上了马车,拿引枕让风承熙靠得更舒服些,低声道:“陛下此次委实是轻率,好歹让老奴跟在身边,至少能为陛下试菜……”
“安心,小太子没生出来,姜家哪里会放过我这么好的傀儡?”
风承熙说着,忽然掀起车帘。
袁子明已经翻身上马随行,叶汝真站在阶下,向他行礼。
风承熙:“叶兄,上车。”
康福闻言一怔。
御驾之上,岂容得了旁人?这是天大的逾矩。
叶汝真倒是没有想到这点,只是单纯想离远一点:“臣……我还在告假。”
“知道。”风承熙微微一笑,中午喝了几盏酒,酒气有几分上脸,他苍白的脸上多了些红润,眼睛里也像是带着点水汽,“我今日出门确有要事,还有个地方需要叶兄带路。”
叶汝真下意识后退,指了指自己的眉毛:“可否改日?我这番形容,着实不便出门。”
风承熙歪了歪头:“你这是在和朕讨价还价?”
“朕”字都出来了,叶汝真还能说什么?
只能乖乖上车。
马车宽大舒适,坐两人也宽敞得很。但叶汝真十分局促,努力想减少自己所占的位置,恨不能把自己贴进墙缝里,再加上低着头,颇有几分可怜。
风承熙忽然道:“康福,把你的眉黛拿来。”
唐福一惊,看了叶汝真一眼,有点犹豫,但还是掏出一只螺钿小盒子。
螺钿小盒子精致小巧,里面分作两格,一格盛面脂,一格盛眉黛,上面还嵌了一块小小的菱花镜。
大央贵人崇尚精雅之美,男子敷粉者不在少数,宫里每逢腊八节,还会赐大臣面脂等物,内侍里面用脂粉的更不在少数。
但叶汝真还是没想到,康福居然会画眉。
康福,御前总管大太监,入宫四十年,侍奉过三代帝王。
他常年静静地侍立在皇帝身后,脸上永远带着几分严肃的神情,法令纹深得如刀刻一般,莫说小内侍,新进的臣子被他看一眼都忍不住心生寒意。
叶汝真努力做出十分平淡的表情,但手不如脸镇定,抖了几抖,眉毛险些画歪了。
风承熙手支在小案上,托着脸,看着她:“叶卿该好好练练手,将来为夫人画眉,才不至于失手。”
叶汝真干笑。
“叶卿,你家中是不是催着给你定亲?”
“呃……有时确实会催上一催。”
“是催得紧吧?”风承熙道,“瞧令尊今日,若朕是个姑娘,他大约要当场把朕定给你。”
叶汝真:“……”
嗯……算是猜对了一半。
叶汝真恭敬地替父亲赔了不是,然后问:“不知陛下想去哪里?”
风承熙带笑的嘴唇吐出三个字:“青云阁。”
叶汝真僵住。
“怎么?叶卿不是青云阁的常客吗?”风承熙道,“都说‘花中魁首,直上青云’,能让叶卿时常留连之处,朕也很想见识一下。”
叶汝成何止是青云阁的常客,青云阁简直就是叶汝成的第二个家,上到阁主,下到扫地婆子,只怕都认得他。
瞒袁子明一个呆瓜容易,瞒一整座乐坊那是做梦!
叶汝真有几分哆嗦:“陛、陛下,您这回又是打算办什么事,要臣打这个幌子?”
第15章 乐坊
青云阁是北里最好的乐坊,欢楼高结,精致灯笼垂下华美的丝绦,随着香风一起飘荡。
“叶郎君啊,你可算还记得回来——”
彩袖与披帛像蝴蝶般飞来,几乎要将叶汝真淹没。
好容易坐定之后,风承熙颇有点嫌弃地拂了拂袖子上的胭脂印子,衣裳是白的,印子是红的,分外明显。
“我曾听闻有官员花费千金也没能见上女伎一面,原来其实都这么不矜持的吗?”
皇帝陛下平生从不知委宛为何物,这番话当着女伎们的面问叶汝真。
女伎们原看他生得好,气度不凡,才特别热情,闻言,一名女伎当即道:“郎君今日若不是同叶郎来的,此时还在楼下喝花茶呢,想见姐妹们,少说也要在第三回 。姐妹们,看来这位郎君性子冷,不喜人近身,咱们莫要讨人家嫌。”
女伎们齐齐起身,坐到叶汝真身边,连袁子明都连带享福,身边多了三四名女伎簇拥环绕。
袁子明虽是跟着叶汝成来过几回,但依旧面嫩,脸红得像是涂了胭脂,“诸位慎言,这位郗兄身份尊贵——”
话没说完,就被一名女伎塞了枚果子到嘴里。
女伎们以往最喜欢逗他玩。
“身份尊贵的人多了去了,在这里却不稀罕,咱们这里呀,只论才情。”女伎坐在叶汝真身边,一面斟酒,一面道,“叶郎什么时候学会攀附权贵了?”
乐坊女伎乃是脂粉生意的一大主顾,叶汝真在蜀中的时候没少同女伎们打交道,此时倒也熟门熟路,并没有不自在。
麻烦的是,她们一口一个“叶郎”,叫得比夫君还亲,而她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
“诸位姐姐……”
她才开了一个头,女伎们齐齐掩嘴笑,“一阵子不见,叶郎的嘴怎么这么甜了?”
叶汝真心道不好。
叶汝成对谁都冷淡得很,哪怕是在父母面前也没个好脸色,但唯独对她这个妹妹十分温和小心,哪怕京城和蜀中相距遥远,叶汝成还是会经常去看望叶汝真。
“身份尊贵的人多了去了,叶某难道都引为朋友?若非志趣相近,才情相得,哪怕他是天王老子来了,叶某也未见得放在眼里。”
叶汝真声音放淡一点,“只是这位郗兄性子冷淡,心直口快,不妥之处,还望诸位姐姐看在我的面上,原宥则个。”
女伎们转嗔为喜,“还说人家冷淡,谁冷淡得过叶郎你呀,好几年了,才得了一声‘姐姐’,我们哪敢不听?”
说着,纷纷坐回了风承熙身边,照常侍奉。
风承熙也终于学到了宫外到底与宫内不同,除了与她们保持一点距离以免再沾上胭脂之外,再也没有口出恶言了。
然后凑近叶汝真一点,低声:“叶兄还有两副面孔呢?平时可不是这个模样。”
身边女伎环绕,这一下离得极近,几乎快要咬上耳朵。
叶汝真只觉得他每一个字的热汽都触到了耳尖上,一片温热。
她强行忽略,低声答道:“都是演戏。女伎们就吃这一套,高冷大才子什么的。”
风承熙点点头:“我也会演戏。”
叶汝真心道:看得出来。
她低声问:“陛下说的要事,什么时候开始办?”
风承熙:“不急,还早。”
叶汝真能不急吗?女伎们一个比一个亲热,一叠声要她给她们写新词,度新曲,有人还抱出琴,让她指点。
好在这些天临叶汝成的字,找的就是叶汝成的诗本子,里面有不少残章闲篇。
叶汝真估且掏出几首应付过去。
琴嘛,点评起来也可以说得玄之又玄。
但当女伎们要她度曲的时候,她是真的不行了。
幸好她早有准备,入席之后就一杯接一杯,像不是要钱地往肚子灌,此时眉眼皆泛着春色,口齿不清:“度……度……度就度……拿……拿来……”
拿着词,唱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但因为是喝醉嘛,女伎也只是笑着让她喝些醒酒汤。
一只手取过方才女伎记下的新词,端详片刻,然后拈起一支象箸,轻轻敲在琉璃杯上。
“看人间,谁得似,谪仙闲……”
席上众人都向风承熙看去,包括脑袋已经埋在桌上的叶汝真。
女伎们虽是照常服侍,但帝王之气如同有形,风承熙不笑的时候眉眼过于冷冽,像刀口上的薄刃,女伎们只觉得靠近都生寒,不由自主离他远一些。
此时他独占一席,脸上也带了点酒意,襟口微敞,露出一线皎白的里衣领子,牙箸轻响,词曲自唇齿间流泄而出:“……生涯不问,留情多在酒杯间……”
袁子明端着酒杯忘了喝,完没想到皇帝也会度曲,难怪会对叶汝成如此宠幸,原来真的是志趣相投。
女伎们当然更是又惊又喜,纷纷坐直了细听,有人连忙录曲,有人斟酒给他润喉,有擅曲者抱了琵琶,和着风承熙的歌声伴奏。
风承熙就在女伎手里仰首喝下一盏酒,新曲谱罢,伸手取过女伎的琵琶。
“孤向这庙里抬头觑望,问何如西宫南苑,金屋辉光?空则见颤巍巍神幔高张,泥塑的宫娥两两,帛装的阿监双双。”
这是戏文《长生殿》里的唱词,唱的是帝王心曲,他信手拈来,词正腔圆,曲调缠绵,琵琶声声圆润,竟是曲工双全。
叶汝真人趴在桌上,半边衣袖盖着脸,着实惊讶。
她打听出来的传言里,说风承熙年少荒唐,其中一项就是风承熙一整年没有上朝,甚至连自己的寝殿也不回,整日就在太乐署,和那些个梨园弟子厮混。
太后为此要把所有乐工伶人全赶出宫去,风承熙就抱着琵琶跟乐工们一道出了宫门,最后还是被当时的姜家家主拦路请了回来。
这一幕就发生在朱雀门外,官员百姓皆在,亲眼目睹者无数,一度传为奇谈,至今仍是一打听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