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张妈坐在墙根下,几个小丫头在她面前排着队。
叶汝真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在给孩子们穿耳洞。
白府有个传统,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小女孩,长大了在铺子里做工也好,在宅子里做事也好,另谋生路也好,总之都会养到他们自食其力。
为什么没有小男孩?
小男孩一般不会被扔。
张妈负责喂饱她们,让她们乖乖的别挽捣乱。
外头太热闹,小女孩子都想出去瞧一瞧,张妈一个人看不住那么多个,干脆把她们抓过来穿耳洞。
这件事女孩们期待已久,但真要扎了,被扎的人哭得鬼哭狼嚎,旁边等着的人看得胆战心惊。
下一个轮到时开始鬼哭狼嚎,没命挣扎。
叶汝真轻笑了一下。
好像看到了当初的文鹃姐姐和自己。
“算了,放过她吧,给我扎。”
张妈笑了:“姑娘当初可是叫唤得比她还厉害呐。”
当时的情形叶汝真至今记忆犹深,但此时在张妈面前的小板凳上坐着,仰脸看着在风中扶摇的枝叶,听着街面上传来的喧哗,以及小女孩哇哇的哭声,对于针尖的恐惧忽然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一片很安静很温柔的滋味,云一样浮在心里。
——叶卿,你穿个耳洞吧。
风承熙的声音穿过炎夏抵达初秋,他盯着她的耳朵,眼神就像小孩子见到从未尝过的糖果。
叶汝真闭上眼睛。
耳坠上一下尖锐的刺痛。
非常短暂,但她的脸肯定抖了一下,或是有点别的什么神情,因为方才那个小丫头哭得更厉害了,像是被针扎的不是叶汝真,而是她。
张妈剪断红线,替她在耳坠上打了个结,然后捏了捏她右边的耳坠,准备下手。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从外面被踹开了。
叶汝真从小板凳上回过头,看见郑硕退到一旁,风承熙大步走近,身上玄底金绣的龙袍在阳光下异常耀眼。
——是龙袍啊。
叶汝真想起第一天入值,走进御书房,抬起头,在书案后看到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头戴冕冠,身披龙袍,腰束玉带,容若冰雪,不可逼视。
风承熙的步子大极了,几乎是转眼便到了她的面前,死死盯着她。
高烧初退,叶汝真的脑子有点晕。
她恍惚地想,他不会是实在气不过,临走之前还来取她小命吧?
大门重新关上,将街上的视线隔绝在外。
风承煕的视线上下巡梭,像是要把她全身都扫个遍,“朕听说,你生病了?”
叶汝真忍不住看了那个哭得最厉害的小女孩一眼,她现在已经忘记了哭,一脸好奇地看着风承熙。
她认得这是小姐的姑爷,但以前的姑爷头上是没有那样的帽子的,而且大家也不会朝姑爷跪下。
叶汝真:“……”
该不会是,他之前就听说她生病,此时正好路过,听见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以为她不行了吧?
“谢陛下关怀,只是前几日感染了风寒,如今已经——”
底下的话全没说出来,风承熙托起了叶汝真的下巴,叶汝真被迫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脸色和初见时一样苍白,但是漆黑的眼睛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他的手慢慢抬起,叶汝真以为他要掐自己脖子。
但是没有,他的手伸向了她的耳朵,像是想碰,又不敢碰。
“为什么要穿耳洞?”
他低声问。
叶汝真:“……”
是啊,为什么要穿耳洞?
叶汝真也好想问自己。
她也不知道啊。
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坐过来了,就是觉得有个耳洞好像也不坏。
风承熙的眼神太可怕,再不答话好像要发疯了。
叶汝真只得硬扯:“我……我就是想试一试……听说穿个耳洞可以去去霉气,我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别说了!”
风承熙的声音嘶哑,眼眶发红,神情明明凶狠至极,叶汝真却觉得他下一瞬好像会哭出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叶汝真很担心他的心疾会发作。
然后她被推开了,风承熙在小凳上坐下,指了指自己的右耳,“这边,给我穿一个。”
叶汝真:“……”
张妈:“……”
院子里的人:“……”
小女孩们叽叽喳喳议论。
“姑爷也穿耳洞吗?”
“他好像不是姑爷了吧?”
“小姐不是把他休掉了吗?”
“是啊小姐不是不要他了吗?都不让他来我们家住了。”
叶汝真脸色僵硬,把这群小倒霉蛋赶回屋子里去。
张妈已经手起针落,风承熙耳坠上多了一道打结的红线,还沁出一颗殷红的血珠。
这血珠衬着他苍白的脸色,显得犹为凄艳。
他起身望着叶汝真,两人耳坠上各自带着一滴血,像是在照镜子。
“真的会疼啊。”他轻声道。
叶汝真觉得自己穿耳洞已经够莫名其妙了,他穿简直是脑子有毛病。
但鉴于风承熙有毛病的事情也不止一件两件了,且叶汝真是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滚出来的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若是现在把丝线扯掉,这个小伤口可以很快愈合的。”
这样就不会留下耳洞了。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疼,我们都疼过,这样我就不欠你的了。”
他的声音与神情都太悲凉了,叶汝真忍不住道:“陛下从来都不欠我什么。我要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
“不是我让你穿耳洞,你会穿这个耳洞吗?”
叶汝真微微顿住,但也只是顿了一下下,顺口就答:“会。”
风承熙再一次盯住她,像是要用眼神把她拧碎。
叶汝真跪下,行叩拜大礼,俯首在地:“草民恭送陛下,愿陛下壮志得酬,江山永固。”
头顶久久没有声音,视野里只有满地落叶,以及垂在落叶上的一截衣摆。
上绣海水云崖纹样,辉煌夺目。
风承熙转身往外走,衣摆轻轻一动,从她的视野里消失。
叶汝真没有抬头。
头脑有点昏沉,心上像是坠着巨大的铁块,梗在胸膛,又冷又硬。
她不知道自己会这么难受,明明早就权衡过,这就是她的选择。
下一瞬有脚步声来到她身边,她整个人腾空而起,两名随从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来。
叶汝真完全来不及反应,门外尚是百姓的欢呼,她就那么被扔进了皇帝的马车当中。
车帘放下,马车驶动,车厢内精雅奢华,完全是帝王仪制,风承熙安坐其上,面无表情。
“陛下!”叶汝真好半晌才回过神,“这是要干什么?!”
风承熙没有看她,直视前方,仿佛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我们说过的,福祸与共,定不相负。”
“!”叶汝真,“你不是都让我滚了吗?”
“是啊,我真想让你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风承熙的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只看一眼,眸子里便有浓烈的痛苦之色,“为什么我就是脱不开你?为什么你无处不在?”
叶汝真:“……”
讲讲道理行不行?我老老实实在家,是你冲进来的!
但风承熙的神情不大对,叶汝真没办法跟他据理力争,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一切不是该了结了吗?为什么又乱成这样了?
事情重新变成一团糟,但奇怪地,方才梗在胸膛里的大铁块消失了,她的心重新热气腾腾地跳动,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恼火。
她不知道风承熙带上她是干嘛的。
虽然同处一辆马车,但他很少理她,沿路一直有文书雪片般飞来,他低头处理公文,她百无聊赖发呆。
叶汝真严重怀疑他可能是觉得马车上少一件摆设,所以把她拿过来充用。
每逢在驿站休息时,两人会在一处吃饭。
从前吃饭的时候,风承熙总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好像是学会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圣人言,饭桌上一片寂静。
郑硕从车队里离开过两天时间,再次出现的时候带来了叶汝真常用的被褥与枕头,还有白氏的信。
风承熙一定给了白氏十分冠冕堂皇的理由,白氏信里面竟然没有焦急担忧,只叮嘱叶汝真路上小心,等她把铺子打点好也会来京城。
萧宏随队护送,一直送到了蜀中边界。
临别之时,君臣二人把酒赠别。
风承熙道:“有件事,朕一直没有问老将军。”
萧宏:“陛下尽管吩咐,老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若是朕那日在瑞王府没有出手,老将军还要装病多久?”
“老臣会一直病着,直到病死。”
“那样的话,即便姜凤声叛乱,老将军也不会带兵勤王了?”
“陛下还记得先帝教臣练的那四个字吗?”萧宏道,“先帝告诉老臣,忠君报国,不是先忠君,然后报国,而是忠君乃是为了报国。”
老将军须发花白,但整个人宛如千锤百炼的钢枪,腰杆笔直,目光炯炯,“若陛下没有手段破蜀中这场乱局,老臣即便前去勤王,也不过是空将十万蜀中男儿葬送在京城而已。蜀军是大央的蜀军,有本事稳住大央的人,才是蜀军的主人。”
“那朕现在算是蜀军的主人了吗?”
萧宏单膝跪地。
在他的身后,所有护送的兵士齐刷刷跪了一地,秋日长风之中,只闻整齐一片的铠甲摩擦之声。
萧宏沉声道:“老臣誓死效忠陛下!”
“蜀军誓死效忠陛下!”
将士们齐声高喊。
“好。”风承熙扶起萧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老将军回去做好部署,来日朕在京中与老将军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叶汝真坐在马车上,只见所有人皆臣服在地,日光映在风承熙脸上,光华耀眼,难以直视。
*
叶汝成说的那个三年之约言犹在耳,叶汝真一直想找机会告诉风承熙。
但是因为牵涉到叶汝成和姜凤书,又不敢多说。
而且风承熙对她爱搭不理的,一天到晚只是阴沉沉看着她,害她不知怎么开口。
这日距离京城也就两三天的功夫了,在驿站吃饭的时候,叶汝真搜肠刮肚,却不知道怎么打开话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