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扶苏听了她们之间的口角官司,叹了口气,手掌抚着她哭得发抖的后脑勺:“早跟你说过了,她可不是好性。跟她顶着来,吃亏的肯定是你。”
“呜呜,把她抓起来!”
白贞趴在他膝头,望着白扶苏的眼睛通红,“她这种毫无礼数的粗鲁女子肯定是没吃过苦头,才会目无尊卑!她竟然敢那样……那样跟我说话!扶苏哥哥,我们把她关入大牢,好好教训她一番!”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罪名该用什么呢?她不许你住在自己家里吗?”白扶苏接话。
他的话宛若兜头泼来的冷水,让她被愤怒冲蕴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些。
这个理由各种意义上的不太妙。
如果被嫂嫂知道,自己竟然因为这种事对百姓颐指气使,恐怕被罚跪的只会是她自己。
白贞抿着唇瓣,皱着眉头思量,不想轻易饶过她,可又不想被嫂嫂的责罚,好半晌,,她终于想到一个法子:“……扶苏哥哥,你让教坊派两个管事过来吧。渠月道长不懂礼数,要是遇见旁人,早就将她拖下去治罪了。这次也就是遇见了我,心善不跟她计较,还愿意纡尊下贵,请人指导她何为尊卑、何为贵贱。”
白贞喜笑颜开,觉得自己真是聪慧极了!
白扶苏只是怜爱地摸她的头:“好。”
于是,白贞更加开心了,觉得渠月之前说的都是屁话。
她的扶苏哥哥,才不会任她予取予求!
作者有话要说:
白贞:超开心!
第24章
白贞得意洋洋地哼哼,瞅着死到临头仍一无所知的渠月,骄傲地翘起尾巴,心里止不住暗爽,让你恃美张狂,让你贪慕虚荣,让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等教坊管事过来,有你好果子吃!
于是,白贞最喜欢的做的事,除了叽叽喳喳黏着白扶苏外,又添了个瞅着渠月偷乐。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她每日都如此,并一点也不觉得烦。
渠月先受不了了,待她趾高气昂地离开后,忍不住戳戳身旁无聊翻看她话本子的白扶苏,指了指脑袋:“你妹妹……莫不是这里有问题?”
白扶苏笑道:“当然没有,怎么这么说?”
“把鬼鬼祟祟表露的这么明显,真的没问题吗?”
渠月觉得人至少不应该天真到白贞那种程度,“那样令人如芒在背的注视,是个人都不会忽略吧?她要是光明正大,我不会说什么,毕竟善士你们给的真是太多了,朱雀街上一套三进小院,倘若换成钱财,即使二师兄在天涯海角,也足够我找到他。善士是知道我的,我生平最喜欢出手阔绰、与我为善的善士了,不管她作何打算,我都不会坏她的兴致。可她现在非要偷偷摸摸,行事却没有丝毫你的周全细致,看得人哭笑不得。善士,她真的是你妹妹吗?别不是捡来的吧?”
白扶苏敛目思索半晌,煞有介事地沉吟:“说起来,她的确不是我亲妹妹。”
就当渠月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曲折离奇的话时,只听他道:“她是我舅舅家的女儿,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故而娇养的天真了些。不过,你也瞧见了,她这孩子,连小聪明都耍不好,可见纵使好好教导,也扭过不来她那傻乎乎的性子。”
说着,他颇为不好意思地冲渠月笑,“如果这傻孩子不小心冒犯到你,还请阿月看在我们交情不浅的份上,莫要跟她计较。”
渠月笑着答应,懒得反驳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交情,有的只是纯洁无比的金钱交易。
虽然她拒绝了白贞同住的要求,但实际上,她还是挺喜欢白贞的,那孩子就像注定会翱翔九天的雏凤,骄傲、纯粹、自信。
热烈如火,纯净如雪。
是她,永远不可能成为样子。
所以,她又不怎么喜欢白贞。
芒种前后,天气日益热了起来。
这段时间,雨水充盈,泽草丛生,后山上很多野果也渐渐成熟。
渠月很喜欢山莓的口感,经常独自上山采摘,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白贞对她“拿钱不干活儿”,尤其是“吃独食”的行为表示不满,撅着嘴巴围在渠月身边晃,试图用谴责的眼神让她幡然醒悟,知错就改。
然而,渠月不仅无视了她的苦心,还嫌弃她碍事,啧了声,一把将她推开,从陈厨那里接过分量不轻的篮子,跟守门的钱左交待了声,就又一脚深一脚浅朝后山去了。
这可把白贞气坏了,扭头告状去。
欣赏完两个小姑奶奶的交锋,钱左私下里戳戳门神一样的赵白,小声问:“她带什么东西走的?我瞧着那重量不轻啊。”
“肉。”赵白言简意赅。
钱左奇怪了:“她拿那么多肉做什么?……哎,不对啊,就算她准备拿着殿下的东西向同门献殷勤,可她去的方向也不对吧?出谷去上清观的路,不就只有前面那条吗?她怎么朝后面去了?”
赵白瞟他一眼,没搭话。
白贞跟白扶苏抱怨了一大通,心里犹不解气,又跑回观里,冲张掌门疾言厉色发泄一通,一番连敲带打,唬得他面色惨淡,连连赔礼道歉,心里的火气才最终平复了下来。
可瞅着他眉头紧皱,郁郁不安的模样,白贞又觉得自己好像做的有些过火了,她只是想让他去教训不知好歹的渠月一番,并不是想迁怒于他。
住在观里这么久,她早就听小道士们说过,渠月那人心性凉薄,好高骛远,自从上一任掌门——也就是她师父去世后,唯一能稍稍管制她的,也就只有如今的张掌门了。
于是,她补充道:“我知道观里上下皆是守礼知节,品行高洁之辈,唉,只可惜,偏生渠月道长一人与众不同,轻薄无行,令人气愤。”
白贞自觉说道这个份上,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只要张掌门附和下来,将错误都推到渠月身上,保证好好教训她一番,她也就可以展现自己的宽容大度,既往不咎了。
“渠月无状,皆因贫道教养无方,还请善士慈悲,不要同她一般见识。日后,贫道必将她严加看管。”张渠明深深躬身致歉行礼。
白贞:“……哎?”
这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
因为前两天下过雨,山林间氤氲着潮湿的水汽,到了中午,空气便又闷又热,湿漉漉的黏在人身上,让人透不过气来。
渠月坐在青石上喘着气,额上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激起一阵刺痛,她抽了口气,抬手一抹,这一下,手背和脸颊更疼了。
她瞅着手背上不知何时留下的细微划痕,这才意识到,大概是在林中穿梭的时候,自己不小心被疯长的葎草倒刺划伤了。
渠月来到浅溪边,掬气水稍稍洗了洗脸,冰冰凉凉的溪水冲走汗渍,没了汗水,伤口也就不再腌得生疼。
歇罢,渠月挎着竹篮继续赶路,直到汗水再次濡湿她脊背衣衫,目的地也终于到了。
那是位于山腹处的洞穴。
新生的紫红色葛藤自上方垂落,繁密的藤叶几乎要将洞口掩映住,但凡眼神头差劲点,就会忽视过去。
渠月将竹篮里宰杀干净的肥鸡挨个掏出来,搁在洞口前。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一个硕大的灰褐色脑袋从藤叶瀑布中探出来,它晃了晃耳朵,紧接着,整个身体也从缝隙中钻出来。
那是个肩高约两尺的灰色成年野狼,耳朵垂直竖立,眼神冷酷,整个狼看起来威风而又充满压迫感。
尤其,当人蹲在地上仰望它时,那种可怕森冷的威慑感尤甚。
用句准确的话来描述,就是渠月这样柔弱的女孩子,它能一口咬死俩。
作者有话要说:
狼:嘎嘣脆,没油水。
第25章
“唷!”渠月打招呼。
灰狼回了个哈欠,扭头舔她的脸,酥酥痒痒的,惹得她哆嗦发笑,等彻底给她洗完脸后,灰狼继续舒展了个懒腰,埋头大吃起来。
渠月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手指一下一下梳着它油光水亮的背毛:“这段时间,还是不要靠近我住的地方。本来我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来见你的,只是,鉴于之前你已经见过那人,不管他是故意掉下去的,还是被你吓进去的,我都得防备着他秋后算账。正好他现在说出不会迁怒我的话,那我自然要打蛇随棍上,做出相应的姿态——后山这里,有我喜欢的东西。当然,这并不意味我相信他们,相反的,我很怀疑他们是故意说出这种话,想要我放松警惕,然后在我以为自己会逃出生天时,一棍子把我打死。所以,你的居所一定要更换的频繁,不要老是呆在一个地方,更不要吃任何莫名其妙出现在山上的东西。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灰狼吧唧吧唧的同时,轻声呜嚎,似在回应。
渠月重新恢复笑模样,轻声道:“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最近我心里一直很不安,尤其特别担心你。”
“悬在我头顶的刀子终于要落下了,就目前来看,我可能不会死,但我总觉得事情不可能就此结束。那些人费尽心机养我这么大,可不像是会任凭我化险为夷,从此海阔天空的样子。”
“我本身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不管将来遭遇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感到痛苦,亦或是绝望,一切磋磨只会让我更清醒。我从不怕自己出事,只是辗转反侧的担心你们。自从黑子走后,就只剩下咱们仨相依为命。有时候,我也会在想,如果你们也是人就好了,是人的话……”
话说到一半,渠月自己就先笑了,“是人的话,我根本不可能同你们交好……”
渠月又絮絮叨叨跟它说了很多,离开之前,忍不住捧着它毛绒绒的大脑袋,再三叮嘱:“黑子它们的坟墓,我会照顾好。之后……只要有任何异常,你都要先保重自己,不要管我,也不要管黑子它们,跑,努力跑,只要你还在,只要你们还在,我们终究是会再次相见的。”
灰狼顶着血渍呼啦嘴,又将她好一通舔。
渠月在山上待了很久,直到暮色降临,才带着小半筐山莓,施施然回了院子。
然后,就被等候已久的掌门张渠明打劫走一半果实。
“阿月,院子里尚有客人在,哪有主家吃独食的道理?”瞧着她似有不服,张渠明耐着性子,轻声劝。
白贞得偿所愿,一口一个山莓,冲渠月笑得见牙不见眼。虽说这山莓口味也就那样,也不是什么罕见之物,但瞅着渠月不痛快,她就高兴了,笑呵呵附和:“就是就是!可不是我心存偏见,渠月道长,你瞧瞧张观主,多么不矜不伐啊,再瞧瞧你,轻狂无状,明明是同一个师父教养出来的,怎么差别就那么大呢?”
白扶苏坐在一旁,手里捧着细瓷茶盏,默默看着,并不插话。
渠月瞟白贞一眼,低垂头颅:“……这是我准备当晚饭吃的。”
张渠明不赞同:“胡闹,晚上只吃一点果子怎么行?”
渠月别过头,抿着唇瓣,不说话。
张渠明叹道:“那东西毕竟是野果,酸性重,吃多了容易酸牙……”
“嘶——”
他话音未落,白贞就已经捂着下巴抽气起来。
很显然,娇贵无知的小公主被酸倒了牙。
渠月偏过头,点漆的眸子噙笑眯起,似乎有些震惊地将她上下扫了一通,随后信服回道:“掌门师兄说的没错,是我太失礼了。”
接着,她让随侍一旁的婢女们把山莓都清洗了,摆在院中石桌上一起,最后,还叫来窝在厨房里,鲜少出来晃荡的陈厨,噼里啪啦点了好些菜。
白扶苏有些受宠若惊,她刚刚点的菜里,有些是符合他口味。
张渠明望着摆满桌子的菜肴:“……你吃得了吗?”
渠月:“没关系,你可以打包带走,放心吧,我不介意你分给小徒弟们吃。而且,善士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你说是吧?”
白扶苏自是风度翩翩回答:“当然,只要观主不嫌弃,随意便是。”
他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只余白贞一人,望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捂着一张口就酸得直流口水的嘴巴,可怜呜咽。
膳罢,暮色渐深。
渠月净过手,捡了一册话本子,坐在白扶苏下首处,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
白贞在跟着张渠明回上清观时,忿忿对渠月做手势,示意她等着。
渠月似有所感,抬起头,目光清亮,越过层层暮霭夜色,冲她粲然一笑,抬手从身旁果碟中捏起一颗山莓,慢条斯理放入嘴里……
意有所指的动作,气得白贞想打人。
渠月唇角不自觉微微翘起。
看人吃瘪,从来都是那么有趣。
等窗外蛙鸣虫吟声渐嚣,也到了渠月回屋休息的时候。
“阿月,我很快就要回京了。”白扶苏道。
渠月停下脚步,先道了声恭喜,旋即松了口气:“这可真是太好了,善士离开的话,我也终于可以出谷去了。说起来,因为需要照顾善士的缘故,我已经有两个月不曾踏出上清观一步,每天都是看着同样脸庞的人,即使善士面若好女,世所罕见,我也看腻了。”
白扶苏安静望她,似乎没听出她话语间的嫌弃,眉心朱砂痣熠熠生辉,净水的眼瞳中亦似有星河涌动:“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阿月,你知道的,你不属于这里,更不应该留在这里。”
房间里,橘黄色的烛光静静燃烧。
渠月回视着他,二人四目相对,良久,她缓缓开口:“……这种话,我听过很多次。”
“我长得这么好看,即使名声不好,仍不乏对我一见钟情者。他们都是那样热切地想要带我走,想要给我更好的生活,想要将我珍之重之的安放,从他们嘴里,我听到了这世间最美好、最动听的情话……”
“我很感动,然后,我问他们,既然我如此重要,那么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他们说,愿意。”
“于是,我十分感动地为他们递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