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扶苏原本只是捏着渠月的手把玩,却在他们转身退下时,突然像突然发现了奇妙的东西,倏然坐起身,出声留下李直,视线落在他腰间。
那上面坠着一枚质地奇特的玉佩。
色相如天。
间或金屑散乱,光辉灿烂,仿佛深邃夜空中璀璨星河。
李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旋即恍然大悟,恭敬行礼:“回殿下,这是微臣朋友所赠,听说,是从痕都斯坦带来的璧琉璃。”
“朋友?”白扶苏似乎来了兴趣。
“是。”
李直回答道,“微臣与海陵王忞,曾是幼时同窗,只是,前几年,臣父犯错被贬,我们之间便失了联系。之后,偶然在京城再遇,才重新恢复联系。所以,前些时日,王忞得知微臣微臣侥幸得中,便特意给微臣准备了这份礼物。”
白扶苏唔了声,搭在渠月手上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轻响,渠月知道,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他不说话,李直也不敢擅自退下。
许久之后,白扶苏才终于回过神一般,含笑感叹:“旧时故友再重逢,已是难得,更难的是,你们感情依旧。真是令人羡慕啊……”
说着,他捏了捏渠月手心,净水眼瞳噙着若有如无的笑意,神情凝睇着她,“你说是吗,阿月?”
李直紧张地低着头,耳颊滚烫,不敢看他们一眼。
渠月拾眸望来,跟他四目相对。
神情平静。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试图从他紧握的手心收回手,只淡淡道:“下去吧,履善。”
“……是。”
犹豫片刻,李直依言退下。
“生气了?”
白扶苏侧首支颐,笑眯眯注视着她,“可这些事,你不是早就猜到吗?不然,也不会在射箭比赛上,宛如陌生人一般,不看他一眼,也不为他大出光彩感到欣喜……”
初夏时节,明亮澄澈的阳光,透过青翠的竹叶,洒下斑斑驳驳的光影,在他夭桃秾李的脸上明明灭灭。
“阿月,我只是帮你确定了而已,迁怒于人,可不是好习惯。”
第55章
“我求你了吗?”
迎着白扶苏别有深意的注视,渠月微微一笑,眉眼如画,端的是温婉多情,“白扶苏,我求你帮我确定了吗?”
白扶苏微怔。
“……没有吧?”
渠月似乎认真沉思片刻,才重新拾眸睇向他,抿唇莞尔:“而且,就算我被骗,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这种人的喜怒爱恨,跟你有一分钱的关系吗?”
她直直注视着白扶苏。
笑靥如花,语调缱绻。
然而,那殷红唇瓣里吐出的话,却极其呛人。
“白扶苏,是你。”
“是你自己本末倒置,是你自己做了无关紧要的事……”
“你不会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要对你感激涕零吧?”
再次被斥到脸上,白扶苏没有生气。
只是,隐隐有些后悔。
那时候,他不应该拿“你的感情无关紧要”这种话去笑话她。
她本来就记仇,心眼也不大,自己的揶揄之言,很明显被她记在了心上,所以,才会一不高兴了就拿出来甩他一脸。
自讨苦吃的滋味,不好受。
不过,他却并没有打断她骨头,磨平她棱角,让她知道何为本分、何为顺从的意思。
——那并不是驯服她的好方法。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他不可能重蹈覆辙,也不想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下一次。
这样想着,白扶苏微不可查叹了口气,率先退了一步,轻抚着她手背:“阿月,以前是我不好,可现在,我们都已经是夫妻了……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想看你笑话,也没有想要挟恩图报,我只是单纯不想你再被他们欺骗罢了。”
他明确这一事实,并不比渠月早多少。
“那我谢谢你?”
渠月微微歪头,“谢谢你没有兴致上头,突发奇想就决定先拿我祭旗。”
“……”
沉默片刻,白扶苏果断决定祸水东引,“李直之父李涿,虽不是海陵人,却跟王家同属东郡出身。自李涿升任海陵所千户,他们便有了交往。”
“也就是在你出生后不久,李涿也因为纠察失职,被贬谪南郡。其后几年,他仕途不顺,最后,就成为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县里的一员,也才有了你与他们的初遇……”
白扶苏顾忌着她的情绪,娓娓道来。
渠月却只感到了荒诞的可笑。
这种感觉,在自己早有预料的事情被他挑明后,尤其明显。
当然,可笑的人不是她。
而是白扶苏。
一直以来,强迫她不得不小心谨慎的,就是当年换婴一事。
她什么都知道。
然而,就是没有证据。
知情人不是早就死了,就是赵氏忠诚的狗。
至于王家,她更是从不抱一点希望。
当初就舍弃了她,如今又怎么可能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来救她呢?
越清楚,她就越明白“赵氏遗孤”——这顶扣在她头上的帽子,多难摘掉。
然而——
现在,白扶苏竟然告诉她,他知道!
他知道王家与李家之间的勾当!!
“那么,你究竟知道多少啊?”以至于能在她面前,时时摆出一副施舍垂怜的姿态。
“……不多。”
白扶苏凝睇着她,点尘不惊的深褐色眼底闪过一丝暗色。
她应该是有所猜测了。
他很遗憾她太过警醒敏感,却也没有继续打锋机的意思,“你、王家、赵氏之间的关系,我早已知晓,只是,这李家隐藏得很深……”
他话还没说完,渠月就面无表情站起身,反手一巴掌甩到他脸上。
“啊——”
惊恐刺耳的尖叫从渠月身后传来。
然而,对峙的二人都没有分给闯入者半分目光。
“有意思吗?”
“自然。”
白扶苏险险握住她的手,没让她打实。
他捏着她手指,拉到嘴边亲了亲,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虞,甚至还愉悦笑出声,“很可爱,你努力想把我的注意力往赵义身上引的样子,真的可爱极了……”
而回应他的,是渠月更加毫不客气地另一记耳光。
这次,她结结实实打实了。
白扶苏那张夭桃秾李的脸上,顿时浮出清晰红肿的掌印。
力气之大,甚至让他的口腔都蔓延出丝丝甜腥。
白扶苏舔了舔嘴里渗血的伤口,点尘不惊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温情如许,深深凝睇着渠月:“我是不是没告诉你?你这副真实的样子,远比你冲我笑的时候,更让我振奋……阿月,别这样看我,不然,我会忍不住想让你露出更多这种的表情来……”
这样说着,他捏着渠月手腕的手臂骤然发力,将她扯得趔趄摔入自己怀里,无视她愠怒的表情,欺身而上!
白贞跌坐地上。
她拼命捂着耳朵,不想听见异样的声响。
然而,那声音却宛若附骨之疽,黏在她耳畔挥之不去。
她已经不知道该责怪渠月大胆,竟然敢甩她扶苏哥哥耳光,还是该责怪扶苏哥哥举止失礼,强迫人家白日宣淫。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白贞僵在原地,内心凄惶又茫然。
她明明只是想来通知扶苏哥哥,打马球就要开始了,想要跟他一起上场而已,怎么就窥见了这足以颠覆她认知的一幕?
恍惚间,她想起自己非要闯入的时候,拼命阻拦的侍卫们确实说过他不许外人靠近的。
所以——
现在的这一切都要怪她自己吗?
白贞咬紧唇瓣,心里很难受,眼泪簌簌而落。
可她又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哪里难受,只觉得委屈之际,想要嚎啕大哭。
“哭什么?”
不知何时,白扶苏已经来到她身边,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温柔地给她擦去腮上泪痕。
“扶、扶苏哥哥……”
白贞哭得打嗝,一边抹着泪,一边小心翼翼打量他。
他神情餍足淡然,衣衫整洁。
如果不是脖子上深深的咬痕正在渗血,根本看不出他刚刚做了可怕的事。
白贞呜咽一声,刚要停止的眼泪,瞬间溢满眼眶:“呜……扶苏哥哥,你怎么能、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眼泪噼里啪啦滚落。
她下意识望向渠月方向,却被白扶苏挡得严严实实,窥不见分毫。
白扶苏弹了一下她皱起的眉心,拉着她朝外走去,故作不解:“什么这种事?”
白贞一呆。
这、这让她怎么说啊!
难以言说的困窘之情瞬间涌上心头,让她面红耳赤,羞耻得想要哭得更大声。
“好了好了。”
“有什么好哭的?”
“我跟阿月是夫妻,做什么都是正常。”
“倒是你——”
白扶苏笑话她,“以后就不要随意闯入进来,你不害羞,阿月也会难为情……”
白扶苏温情体贴的话,再次让白贞陷入茫然。
他温和怜惜的话,与他堪称无耻的行为,形成了鲜明反差。
白贞不太理解这种夫妻情趣。
只是,原本就难受的心情,此刻更加沉重起来,她想回头看看渠月,却被白扶苏拉着快步向前。
她抽泣着,一边不停抹泪,一边忍不住问:“是夫妻,就能做这种事吗?扶苏哥哥,夫妻之间,不应该想我爹和我娘那样吗?相互尊重,相濡以沫……”
“如果成了夫妻,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事的话,那我以后不要成亲了,我觉得很难受……我接受不了,也不想被这样对待!”
“总感觉我好像不再是个人了,而只是男人取乐的玩意儿。”
“席天慕地,无处遮羞……”
“就算是青楼女子,也不应该被这样羞辱啊。”
白扶苏停下脚步。
白贞紧紧握住他的手,泪眼婆娑哀求:“扶苏哥哥,就算她无耻、她轻浮、她自甘下贱,可你不能这样啊!你是姑姑疼爱的儿子,是玿哥哥信赖的弟弟,是我跟嫂嫂最看重的人,你不能也变得跟那群贱人一样。”
“如果你不喜欢她,就干脆杀了她吧。”
“哪怕就是想要凌、辱践踏她,以泄心头之恨,也不必亲自上阵……扶苏哥哥,教坊司的手段只会比你更多。”
“你别这样……我害怕,扶苏哥哥,我真的很害怕……我怕你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这样的话,姑、姑姑他们该有多伤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修改的时候,小桔子就睡在一旁做噩梦。
至于为什么说它在做噩梦呢。
很简单,它在骂骂咧咧放狠话!
第56章
小春紧张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所幸,等她急匆匆赶回竹林时,只看见定安王妃正端坐石桌旁,臻首低垂,似乎在思忖什么,除了脸色苍白了点,并没有什么不对。
她松了口气,他们没有闹得不可开交就好。
“小春,我们回府吧,我有点累了。”
“好,都听您的。”
小春没有问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手脚麻利叫来侍卫,让他们牵来定安王府的马车,等车一来到竹林外,就亲自扶着渠月上去。
之后,一切正常。
渠月平平静静看书,平平静静用膳,平平静静就寝。
小春甚至都有点庆幸,定安王今晚留宿西山别场,不然,依着今天竹林那微妙紧张的气氛,他们说不定还要闹矛盾。
“漫天神佛保佑,等王妃彻底消了气,再让殿下回来吧。”
小春默默祈祷。
然而,到了后半夜,守在屏风外小春突然被压抑忍耐的声音从浅眠中惊醒。
小春匆忙跑进去,就看见原本已经睡下的渠月正伏在床边呕吐。
晚膳都已经被她吐出来,可胃部翻涌的恶心感没有丝毫削弱,胃部一阵阵抽搐不适,到最后,只能吐出一些清水黏液来,像是要把胃都吐出来似的。
小春一边换奴婢进来收拾,一边上去搀扶,然而,手掌刚碰到她,就大惊失色:“哎呀!王妃您在发烧!”
她顿时惊慌失措,大赶紧命人去请大夫。
“没、没事。”
渠月身体绷紧发抖,后背蝴蝶骨透过单薄的里衣高高支起,惨淡的额上满是虚汗,却还是抬手拍拍她胳膊,示意不必大惊小怪,“只是吃了不适合的东西。”
“可您晚膳也没有吃别的啊,只是跟我们吃了一个粽子而已!”
渠月没说话,借着小春搀扶的力气,起身下床。
大概是因为高热的缘故,身体虚得很,光是走到西暖阁这两部路,她就喘了好几喘,腿肚子颤巍巍哆嗦。
精神也是恹恹的。
只用温水漱过口,换过被秽物弄脏的衣裳,她就开始重新陷入睡过去,连小春什么时候给她喂了药,都不知道。
大概是用的药起了效,渠月已经不再呕吐,只是高热却反反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