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许先生顾不得鲜血,只看那腰带并没有被血污上,这才松了口气。
这腰带用了最好的料子,上面还纹了金丝,是许先生要送去给婆母的年礼。她为了这条腰带和抹额废了许多功夫,就盼着婆母对自己的孩子好一点。许先生心想,等腰带做好了,就可以去给孩子做几套夹衣了,也不知道孩子冷不冷,现在衣裳尺寸大了多少,书读的可好,又认识几个好友。
但她不急,等到过年,她回家就好了。带着赏银和这些东西,又能过一个有着笑脸的年了。许先生不自觉笑了出来,她不如金嬷嬷盛名在外,也没有李平儿那么多烦恼,她的眼角里透着心酸和苦涩,可心里到底还是带着笑意的。她的丈夫是举人,虽然早早逝去了,可留给孩子的却还有很多机会和希望。
那日燕王出来寻猎的时候,她在庙中听到一阵阵马蹄的声响和若有若无的鹿鸣。少年人的呼喊声,青年人的笑声围作一团,佛前的香火缭绕,一切都是那么慈悲。
李平儿没有再想拥有一把小弓箭,也许从她向大夫人提出想要弓箭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失去。
日子似乎还是练字、学规矩,知道京中人的关系,但是李平儿有些麻木了。
她收到了父母的书信和新衣,也收到了林质慎特意给自己带的京中甜点。这些家人的关爱让她在冬日里感到了温暖,可也是这个新家,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也许林家自己都是身不由己,乍然富贵,卷入京中的漩涡里,什么也看不清。
第16章 第 16 章
李平儿沉默了很多,连雪蛾都察觉出她不一样。
那些逃出宅门的快乐,似乎一下子就被打散开去,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朱门侧畔的一枝腊梅,合该是贞静娴淑。
她抿着嘴,在佛前静静练着字,也不知道是闹腾,还是不闹腾。金嬷嬷压着事情不敢让外面的人知道,许先生也不清楚情况,只是瞧见她这样,难免有些心疼,便催李平儿不必日日练字,四处去逛一逛,对眼睛好。
许先生是有道理的,京都的女子不是个个都识字,也不是个个都全才的。有些人家中还闹着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肯让女孩儿读书。有些人家里头高高在上,并不在意女孩儿到底会什么,她们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已然脱颖而出。
李平儿说来不是诗书传家,不必要这样刻苦的。可她看了许先生一眼,她心里有许多话想要问,但却知道眼前的许先生回答不来,甚至连金嬷嬷这样的老江湖也回答不来。
思来想去,不如一注青烟,去问佛祖。
燕回庵不是初一十五的话,香火也并不旺盛。临近冬季,庙里头几个出名的师傅带着弟子亲自去城里贵人家讲佛,想要结个善缘顺便得一些粮油赏钱,因此李平儿日日去庵房,也能得个安宁。
李平儿躲着清净,整个人有气无力的。她恼怒自己被规矩束缚,丢掉了自己,又惊恐自己做不成众人眼中的贵女,迟早有一天会露出尾巴,心里越发苦恼。
就在李平儿给佛祖上香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动静,似乎有少年人的呼喊声。外头既没有是自己的侍女,也没有比丘尼,李平儿脑海里忽然想起了登徒子,还没等外头的人靠近,她不由自主地就跳到了佛像后面去了。
唉,又出错了。李平儿深深叹了口气,遇到这种事情,贵女会怎么做,大概是出声提醒或者呼唤婢女才对吧?
万一是比丘尼进来,发现自己躲在佛像后面可如何是好?李平儿又陷入了自责,金嬷嬷怕又是有训自己一顿了。
可等待李平儿的不是哪个登徒子,而是个小孩子。
他推开门,径直就跪在了佛祖面前,带着哭腔说道:“佛祖保佑,我不是故意来抓大雁的,是燕王他们瞧见了非要我来抓呜呜呜……”
李平儿悄悄探出了头一看,嘿,这不就是老熟人,平远侯家的小公子么!当初在假山上摔了个屁股蹲的小孩,怎么又到了燕回寺来了?!
“咳咳!”李平儿咳嗽了两声。
小孩一愣,吓得瞪大了眼睛,一下子爆发出了惨烈的哭喊声,“娘啊!娘!佛祖咳嗽了!”
“别叫了!”李平儿低声喊了一句,从佛祖后面钻出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孩看着李平儿,也认了出来,“是编猫猫的姐姐!”
李平儿一下子就恢复了生气,她找了个蒲团坐了下来,“这里是尼姑庵,可不许男子随便进来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跟着大哥一起来的,”小孩缩成一团,十分委屈,“我们本来在隔壁山上的,燕王说要过来抓大雁,哥哥只能带着我陪着来……我年纪小,燕王让我钻洞进来偷大雁……呜呜呜我不想吃大雁肉的,这是寺庙的大雁,吃了佛祖不高兴的。”
“那你大哥也同意了?”
“爹说不能得罪燕王,让我和哥哥听燕王的。”小孩抹了抹眼泪。
李平儿忽然想起了平远侯世子,的确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不像是圆滑的人。
“你放心,你诚心诚意磕了头,佛祖一定知道的。佛祖自己还割肉喂鹰呢,人本来就是吃肉的,你吃了大雁,佛祖也不会怪你的。”李平儿看了看佛祖,“对了,你叫什么呀?”
小孩连忙又给佛祖磕了几个头,专心地回答了李平儿的问题,“我叫种世瑄,我爹是平远侯种述,我大哥是种世衡,二哥是种世道。姐姐你叫什么呀?”
“哪有问女孩子叫什么的,”李平儿戳了戳他的头,“你叫我平儿姐姐就好。”
小孩应了一声,又有些得意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姓林的。”
“哟,你还挺能干的啊,怎么每回见你你都哭了呀?”李平儿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
种世瑄长长叹了口气,“唉,我在京都过的不好。这里一点都不开心。”
“我在京都也过得不开心。”李平儿也赞同地点点头。
种世瑄就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样,“我爹在军营里说一不二,我哥也是出了名的小将,叔伯们都喜欢我们。可到了京都,我爹天天要去这家那家拜访送礼,我哥话更少了,还得给燕王做跑腿跟班的,他都快气死了,可爹说我们还不能回去。”
李平儿想了想,平远侯之所以让儿子捧着燕王,是不是因为燕王的封地在燕,离着近?和藩王搞好关系,是大多数武将都必须要做的事情。燕王是当今陛下的弟弟,虽然不是儿子,却也是深受太后喜欢,因此封地在燕,却常居宫中一直不去就藩。
“这算什么,等燕王去了封地,你都得给他拍马屁呢。”李平儿说话直接,“替他顶罪抓大雁是好事情,一起偷过鸡感情都不一样。”
种世瑄一愣一愣的,他和哥哥都觉得委屈,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替人顶罪是好事情,“我年纪不小了,我也不贪嘴吃大雁……给人听到了,我多丢人啊。”
“你还哭脸呢,”李平儿戳了戳他的脸,“更丢人。”
“我没当面哭!”种世瑄哼了一声,攥着手站起来,满是不服气。
“好了,这里都是女孩子,你不要乱跑,去找你哥哥知道吗?万一你遇到了光头小尼姑在洗澡,你爹就要给你娶个光头妻子啦!”李平儿故意吓唬他。
种世瑄瞪大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哎呀,不行的!我不喜欢光头的!”
种世瑄灰溜溜地想要跑,临到开门,又回头说:“平儿姐姐,你的猫猫编的很好看。”
“我弟弟也喜欢。”李平儿点点头,很是得意。
种世瑄嘻嘻一笑,一猫身子就钻了出去。
李平儿看着他蹑手蹑脚地钻了狗洞,这才明白过来,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燕王是个什么人物,把这么小的小孩吓得钻狗洞跑了。
李平儿摇摇头,但心中的惶恐和难过少了许多,平远侯这样叱咤战场的人物,也必须和和气气四处跑关系。她一个姑娘家的,守点规矩怎么了?反正只要外头看上去光鲜,谁管你内里是什么人物。
李平儿摊开腿盘坐在蒲团上,松松快快地拿起了供桌上地糕点咬了一口。
她就是不信佛祖,她就是没那么多规矩。她不想要被金嬷嬷说的那些事情关的严严实实的,她想要做自己痛快的事情。
李平儿关上了门,似乎又打开了一扇门。
果然没等多久,就听到那头鸡飞狗跳的,有大雁的惨叫,也有少年人呼喊和大笑的声音。
那头比丘尼悄悄咬耳朵,“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小孩子,竟然想要偷了大雁去了。”
“哈哈那大雁可凶了,追着他啄,钻狗洞给跑了。”
“怎么不去追呀?”
“穿着绸缎衣裳呢,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公子,还是算了吧。”
李平儿在禅房里听得直笑,“哎呀,这个小子,连大雁都捉不住。”
第17章 第 17 章
李平儿回来的时候,似乎变了很多。
江文秀看着她的脸又喜又悲,揽着她的腰连呼好孩子。
大夫人看着她的模样也赞了几句,“雁回庵的佛祖保佑,七姑娘倒像是长大了许多。”
“到底去了两个多月,若不是过年……”江文秀捂着脸,心里又是酸涩,又是骄傲。
“这样看起来,倒和林妃娘娘真的像的很。金嬷嬷教的好。”大夫人点点头,笑了出来。
江文秀也感念大夫人特意请来了金嬷嬷,“多亏了大嫂帮忙。”
“也是萱姐儿自己学得好,”金嬷嬷不敢居功,“京中的规矩尽数学会了,字也写得好了。”
江文秀拉着李平儿,让她写给自己看。
许先生也过来一起看着李平儿写字,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小姐虽不算出彩的,但也是中规中矩了。”
江文秀便满意了大半,“她才学没多久,这样已经极好了。”
老夫人又送了李平儿一对玉镯子,这回不再是赤金的重色,而是清秀润泽的白玉,上面绕着一丝轻飘飘的紫雾,看起来便尤为轻盈。
李平儿虽然喜欢,但也不并不是很在意。倒是绿意对这对镯子夸了又夸,“小姐在庙里头住了这些日子,如今皮子都白回来了,戴上这对镯子好看的很。”
“那就戴着。”李平儿敷衍了一声。
绿意又不肯了,“若是戴出去了,去宴席的时候就不好再戴了。那时候正好是春天,小姐戴上这对镯子,肯定让全场都要惊艳了。”
李平儿心想,是了,每次去赴宴都要穿戴不一样的,不然人家会笑话的。也难怪绿意日常不肯拿最好的衣服和首饰出来,只怕都是等着给自己赴宴的时候穿戴。
马上就是过年了,倘若自己总是这样寒酸,只怕别人看自己是一回事情,议论母亲不疼爱自己又是另一回事情了。
雪娥也明白这个道理,心想,别人家的姑娘哪里会在意这些,就算是那个表小姐,日常还不是穿好吃好的,到了自家正牌小姐这里,怎么还要舍不得戴一对镯子了?!
雪娥把自己当作李平儿的心腹,自然也向着李平儿,便故意瞧了琥珀一眼,“琥珀姐姐,要不您同夫人说说,小姐这里的首饰太少了,往日在庙里头也就罢了,等真要去宴会了,还是不够看的。您在夫人院子里长大了,怎么也比我们有脸面。”
琥珀才不肯跑去说江文秀考虑不周连女儿的首饰都没准备。她眼珠子一转,就来奉承李平儿了,“小姐是夫人的亲女儿,我一个侍女算得上什么。照我看是夫人这些日子来忙了,小姐去夫人那里坐一坐,夫人自然会记起来的。”
雪娥“嘁”了一声,却是笑眯眯地回道:“你肯定又是想偷懒。”
李平儿也笑了,她也明白琥珀不肯出工出力的原因,到底是夫人院子里出来的,还指望着和夫人那儿处的亲香,哪里敢指责夫人做的不到位,“这个一时半刻也不急,娘亲自有安排。”
但她打开了盒子,取了两颗银裸子扔给雪娥,“你去跑一趟,替我要一份荔枝膏来。”
荔枝膏当不得多少钱,里头也没有荔枝,而是酸枝乌梅之类熬出来的果子水,厨房常备着润口。虽然不是份例,打赏几十文就是了,哪用得着两颗银裸子。雪娥欢欢喜喜地接了下来,谁嫌银子烫手?再说了,这是小姐喜欢她给的打赏,琥珀可捞不着。
雪娥为这份独一无二的荣宠格外高兴,笑眯眯地跑去了大厨房。
琥珀纵然羡慕,却也知道小姐不喜欢自己这样,可她也没办法呀,她是从夫人院子里出来的丫头,总不能回去打夫人的脸。
李平儿摇摇头,“琥珀姐姐,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糊涂了。雪娥可不是叫你去找夫人说这些小事情的。”
琥珀一愣,心里十分委屈,雪娥就是这个意思啊,想踩着自己给小姐献殷勤。可她却也知道,雪娥没做错,是自己不敢去寻夫人。如果小姐真的发话让自己去找夫人,那可真是进退两难。
可李平儿没有继续说这件事情,转而又从盒子里取了两颗银裸子,“你陪着我在寺庙里也呆了好些天,得空的话也回去看看你老子娘。”
琥珀接过了银裸子,不是很明白这个意思,却也老老实实谢恩了。
李平儿看着她不甚明白的样子,心里也叹了口气。
晚间吃饭的时候,江文秀特意给了李平儿一套里衣,“这是我这些日子给你做的,我总想着这些年没给你做些什么东西,趁着你去庙里了,我赶紧给你做了套。”
李平儿抱着这套里衣,上面针脚细密,的确是十分用心的,“谢谢娘。我都听说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可见娘是念着我的。”
江文秀又是高兴她出口成章,又是感慨自己对孩子不够好,“你以前的小衣裳都是我给你做的……”
大抵觉得说这个不好,又换了个话头,“这是用了松江布做的,虽然不比绸缎贵重,却特别柔软,我让仆妇浆洗过几回,穿上去很舒适。”
李平儿道了谢,又细细看着里衣,心里喜欢的很。这是亲娘给自己做的衣裳,别的东西都比不上。她心里痛快了,这些日子的消沉也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