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身落在地上化作惊雷,好巧不巧,落在了卢氏女的嫁妆上,正劈在木料家具之中。大火熊熊,卢氏女贵重的嫁妆烧去了大半,木料也不全。雷声过后风雨大作,一行人在风中犹如蝼蚁,被吹的站都站不稳。
然而种述并不畏惧,拔剑相护,挡在卢氏女花轿前,直面雷雨,这才一路平平安安到达了家中。卢氏女与种述夫妻恩爱,如胶似漆。可惜好景不长,卢氏女连生三子后,一日路过月老庙,忽然觉得胸中一痛,若有所失,而后大病一场,到底先去了。
据说卢氏女去世那日,瞧见了大蛇被拦腰斩断后,恰好是月老红绳的模样,只呼了一声“你我缘尽于此……”种述垂足顿胸,再救不回。而后种述连年战功还得了平远侯,因有着三个孩子,索性孑然一身不再续娶,为了保家卫国,倒是抛弃了儿女情长。
刘月嫦听得是眼泪都要落下了,她虽然伶俐,但到底是个年纪尚轻的姑娘家,听到这个故事莫名生出了几分伤感,“太可惜了……要是当初平远侯不去斩杀怪蛇就好了。”
“那不是说瞧见了双头蛇就有横祸嘛,神神鬼鬼的,不能尽信。”李平儿安慰她,心下却想起种世瑄小小一团,平日里和兄弟几个看上去十分正经的模样,很难把他亲娘和这个故事里的怪蛇联系在一起。
别的不提,就是种述让自己儿子去跟着燕王打猎射鹿这样奉承的行为,显然就是个懂事的官儿嘛,可不是那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武夫。
想起种世瑄那日在燕回庵里头不愿意犯忌讳,又要跟着燕王一块胡闹的左右为难,明明还是个孩子,却不得不周全的模样,看来种家的孩子也难做啊。
但是周围的百姓都叫好起来。显然是平远侯离着太远了,边疆打战的事情它们又不爱听,这种带点儿神神鬼鬼的,反倒让底下人喜欢。
只是出嫁的时候遇到风雨总归是不吉利的,加上怪蛇的传说层出不穷,半真半假之下,信的人还真不少。别的不提,凭什么我们是小老百姓,人家种述光凭着投胎好就是平远侯了,还不是因着人家有奇遇才行!
但到底平远侯是官儿,说书先生也只敢说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并不敢牵扯太多时政。但因着刘月嫦打赏的爽快,说书先生便越发卖力,朝着女子喜欢的故事来讲。之后又讲了不知何时的状元爷在天雷下救了狐狸,狐狸为了报恩三番四次助他躲开灾祸的奇妙趣事。
县城里头固然也有说书的,可刘月嫦哪里肯自降身份去听。就算是爱说故事的婆子,也比不得京中说书先生胆子大,故事好,说的和真的一样。
回去路上,刘月嫦还难得追问了雁回庵的事情,问是不是真的保佑了五姑娘有了好姻缘。听了说书先生的那番话,刘月嫦难得露出了几分亲近和娇羞,“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等到时候……我也去拜一拜。如果真的能成,我就给佛祖塑尊小金身。”
刘月嫦非常清楚自己要从京中发嫁,可不就盼着嫁得好一些。即使没有侯爷啊,状元啊这样的富贵,但如果能嫁一个有本事的,可不比其他的都要好。
李平儿嘿了一声,心想拜佛和做生意似的,非得保佑了才去塑金身。只是担心刘月嫦钻了牛角尖,李平儿根据自己和江文秀相处的经验,坦然给了建议:“那你不如直接和我娘说一说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也好过两眼一抹黑,又是秀才商户地给你挑。”
刘月嫦一愣,没曾想还能这样,她本来对承恩侯府还是有几分敬畏的,只是听了李平儿这个槛易,细细想起江文秀的确不是个十分讲规矩的人,说不定直接说反倒有效果。
李平儿瞧见刘月嫦愣住了,又细心道:“你自己慢慢想想,这也不急。总归大家是亲戚,不指望你一飞冲天,我们也是盼着你过得舒心的。”
刘月嫦眼眶微微红了几分,到底这些日子压抑的太厉害,乍然听到李平儿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心里暖融融的,“欸,我知道了,我县城里出来的,就是偶尔不合规矩……想来姨母也不会怪我的。只是我得好好想想……”
一路上刘月嫦都在琢磨李平儿的话,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要是富户她其实是不愿意的。她知道承恩侯府介绍的富户,定然不是县城里头那种,可能是皇商,也可能和各地的官儿沾亲带故,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就算看着承恩侯府和七皇子的面子,日后也不会薄待自己。
只是刘月嫦也有几分心气,她肯舍了县城里的好日子,老老实实在侯府做小伏低,自然不在乎日子是不是非要富贵不可,大抵还是想往上走一走。可往哪走才好呢?
李平儿也在想,也就是如今承恩侯府根基不深,女孩儿少,和其他世家联姻也晚了,不然哪里还用多想,上峰那里瞧一瞧,下属那里瞧一瞧,再看看朝中有没有能帮衬七皇子的普通人家,嘿,女儿不久分完了。这就像是村里头一样,人生地不熟的 不好结亲,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打起架来才有帮手不是。
如今七皇子在人家皇后手底下过日子,大伯可不敢擅专,还不如老老实实埋头做人,找个有门路的多捞钱呢。等七皇子长大了,自然又是一番局面。
李平儿越想越多,头都有些疼了,忽然苦笑了一声,等七皇子长大了,自己的孩子估计都会出门打油了吧!
第43章 第 43 章
让董敏心心念念的选秀,到底还是来了。
董敏的父亲虽然早早去了,董家却还有个官身,能送秀女入宫。因着官身级别低,既要通过重重筛选,又没办法免试,其中辛苦不必说,选进去的大多也是做宫女的,不是相貌运气特别出众,只怕也没机会得沐天恩。
只是就算去做宫女,董家几个姑娘也抢破了头。
如今的董家可不是小康之家了,铺子没了,只剩下一些田地支撑,为了撑起场面常常入不敷出。董家的男人们早就干起了卖女求财的勾当,前些时候为了彩礼就把女儿嫁给六十来岁的员外郎了,只怕是嫁过去没几年就要守寡。
这样的情况下,选秀女似乎也没那么苦了,万一真的出头了,说不定就是第二个林妃呢。董敏的母亲江文柔早就不在意脸面,得知有选秀女的机会,连忙攀了上去,闹着要送董敏去,“我姑娘在承恩侯府学了规矩,又是林妃娘娘的亲戚,机会大得多。”
董家夫人自然是不肯,“有官身才有名额,咱们自家姑娘还不够,哪里能分给董敏呀!”
另有媳妇也不甘示弱,抢着道:“嫂子,您家是官老爷,女儿自然嫁得好,何必去当宫女受苦呢,不如还是把名额让出来吧。”
“庶女可不嫌弃呢。”
江文柔眉间的皱纹松了两分,“你们当选秀是买菜呢,只要是个姑娘就能上?规矩礼仪你们哪一个学的好了?我看除了我们家董敏,其他人还不一定选的上呢。”
“嘁!老嫂子嘴巴一张一合,还以为你家董敏多了不起呢。她要真的好,怎么会被承恩侯府送回来?别的不提,承恩侯府可是能送秀女直接入宫的呢!”
江文柔气得脸都红了,却不能示弱,“从承恩侯府去的,日后出头了,是记着承恩侯府还是记着我们董家啊?!我们董敏生得和林妃相似,别的不提,就是七皇子那里,也是头一份的!”
这句话说的在理,倒是让人听进心里去了。但是有理由不代表着非要董敏去不可,
你一句我一句,就是不肯让董敏去。
一来二去,选人这件事情就这么拖着,迟迟没有定数。江文柔气狠了,又闹着不让董敏去就要上吊,府里头做白事,谁也去不成。可她三五日里就要闹这么一出上吊,早就没人在意了。
反倒是董敏退缩了,拉着母亲劝说:“如果入宫真是好事情,姨母怎么会不让我去……娘,我知道你为我好,要不”
江文柔眼睛一眯,像是瞧见了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女儿,“胡说什么!入宫哪有不好的?!要是没有林妃娘娘,她江文秀哪里会有侯夫人的命?我们同是江家的女儿,凭什么她能当侯夫人,我只能在这里受苦!儿啊,你生得和林妃娘娘像,但凡有三分运道,撞进了今上的眼里……”
董敏心里微微浮动了一番,又想起林萱儿冰冷的眼神和六姑娘冷嘲热讽的话,顿时大了退堂鼓,“娘……我不成的。林妃娘娘是运气好生了七皇子,如果我运气不够,指不定一辈子都是宫女子……”
“有什么不成的?”江文柔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把女儿,“你不会往七皇子身边凑?你和他娘生得像又沾亲带故,他会看着你受苦?!”
“娘,姨母不肯,承恩侯府也不肯……”董敏吓得脸都白了,这些利害关系她已经想明白了,“如果真是好事情,她们缘何不肯!”
“你成了她才知道,你不成,她知道个屁!你姨母口口声声说为了你好,但凡惹了林家那个大夫人不痛快,就缩得比谁都快,我就知道她不中用!她但凡为了你好,凭什么不愿意抬举你?我看她就是嫉妒,怕你抢了林妃的风头!”
董敏手脚冰冷,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那些江文秀劝她的话全都浮现了出来,“娘,我不去,我不能去的!你这是要送我去死啊!宫里头宫女都是挨打挨骂的,做事辛苦还遭罪,就算侥幸给主子看中了……深宫一辈子啊,娘啊!我不想去!”
她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入宫竟然是这样的苦。
不仅是苦,更多的是不得以和危机四伏,她清醒地认识到了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承恩侯府到底是怎样的莽撞和浅薄。她所求的花团锦簇,眼看近在咫尺,却与自己隔着一道刀山火海。
她看着母亲和自己一般不撞南墙不肯回头,内心冰冷一片,连承恩侯府都不敢提的事情,自己怎么敢撞上去?
如果真的是好事情,林大夫人怎么会这样生气?
她在怕!林大夫人尚且害怕,自己一个弱女子,又真的能撑下去?董敏刹那间想的明白的不能再明白,“等见了七皇子,我就会死的。”
“宫里贵人在,承恩侯府算个屁!”江文柔再也忍不住地爆了粗,一把抓住了董敏的头发,“你生了皇子,富贵享尽了,还怕什么死?!”
董敏甩开母亲,忍着头发的撕痛,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跑,“我不想去,我不想去!”
“你试试?你以为不去宫里,董家能把你嫁给什么人?!”江文柔阴冷的话像是蛇一样缠了上来,“就算是杀猪的屠户,只要给够了钱,一样把你嫁出去!”
董敏心里一冷,但到底还是心里清明,“娘,有你在的,你不会答应的。”
“你弟弟还盼着你嫁个好人家呢,”江文柔看着她,眼神冰冷,甚至还带着几分嘲笑,“你要是攀不了高枝,咱家可没钱给你嫁妆。说到底,还是怪你贴心的姨母,既没给你钱财傍身,又没给你挑一份好亲事。”
董敏瞧着母亲冷眼恶语,再没有支撑自己反驳的勇气,竟身子一软,失神跌坐在地上,分不清脸上的是冷汗还是眼泪。
她早就不喜欢董府,一直念着的母亲,竟然是这样的面孔。而远在承恩侯府的姨母,又能做什么呢?
她害怕极了,想要逃出去,可董府破败的屋子就像是一座囚笼,似乎张大嘴,要将她一口吞噬。
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命运。
她捏紧了怀里的银票,想要拿着这些逃出去,想要拿着银票告诉母亲,她不是一无所有的。
可董府的人,还愿意给她再试一试的机会吗?
董敏抹了抹脸上混作一团的涕泪,痴痴笑了一声,她看着江文柔,似乎像是在看陌生人。
母亲究竟爱不爱自己,姨母究竟爱不爱自己,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爱自己的人呢?
执迷不悟,悔不当初。可事到如今,谁又能救她呢。
“那我就一根白绫吊死在这里。”
董敏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出了承恩侯府,我就没那个贵人命了,你们要是逼我逼狠了,我就一条白绫挂门口,死在你眼皮子下面。”
江文柔一愣,看着陌生的女儿,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例来喜欢用这个手段来闹腾,不曾想自己女儿也闹着要上吊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索性骂道:“你尽管死!你要是不死,你就等着嫁个糟老头子去庙里头守寡吧!”
董敏也忍不住和母亲对骂起来,“那好,那就让天下人都晓得董家卖女求荣逼死我,我看我那个好弟弟还怎么做官,我看你们董家还怎么做人。”
江文柔顿了顿,忽然笑了,她笑得古怪又凄凉,既僵硬又不屑,一字一顿地说:“董府里头,不会让这种消息传出去。”
董敏忽然明白过来。哪怕江文柔再恨命,再讨厌董府的日子,可江文柔是了解董府的,也是依靠着董府的。只有董家好了,她的弟弟才能好,江文柔才能好。
这何尝不是一种妥协和悲哀。
董敏松开了怀里的银票,她忽然释然了。她和江文柔何其相似,早已经知道了董家的污秽,却还盼着自己能从里面捞出来,就像是芙蕖出水一样,攀了高枝去了。可只要她姓董,只要她骨子里还流着董家的血,她和这群人就没办法分隔开。
她已经泥足深陷,再没办法回头了。
长久的沉默,她和母亲对峙着,终于率先开口了,“我和姨母家新找回来的表妹要好……我写信给她,让她替我说话,至少挣些嫁妆回来。”
江文柔阴冷的脸上这才挤出了三分笑意,“哟,还有这个事情,那倒是快给她写信,董府的人对你可不比侯府用心,都是亲姐妹,让她多心疼心疼你。”
董敏垂下头,没有回应。
“想明白了就好,你是女儿家,如果没有娘家撑腰,嫁人了也没底气,还是得你弟弟有出息。我记着姐姐这个女儿之前是弄丢了吧,这回找回来,婚事肯定是不好配了,也不知道教养如何,能不能配得上你弟弟。侯府有钱有势,荫补自然也有,要是能给你弟弟谋一条出路,倒是可以考虑。”
董敏看着母亲异想天开的模样,侯府家的嫡女和失怙白身的落魄子?就算是四姑娘都瞧不上这种婚事。
可她心中竟然丝毫不觉得好笑,甚至隐隐有几分悲凉。一叶障目,被锁在董府的母亲,再不见这些紫朱红门的残酷。
江文柔见女儿没有回应,有些不满地呵斥:“我问你话呢,那找回来的乡下丫头是个怎么样的人?”